【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最新全本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 《玉簟秋》TXT下载 作者:灵希【完结】(出书版) 出 版 社:文化艺术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0-8-1 内容简介 ●题材:悲情类 架空民国小说 ●一句话介绍:霸道的占有,却是一生的执念……乱世造就一场轰轰烈烈的错爱! ●关键词:民国、悲情、乱世、错爱   一个颠狂动荡,风起云涌的时代,上演着缠绵悱恻的悲欢,倾国倾城的离合, 清贫女子叶平君,军委主席之子虞昶轩,她明月下的一个淡淡回眸,是他今生刻骨铭心的记忆。原来这世上终有些感情,赢了最初,败了最后。当爱已经回不去,宿命是早就摆好的棋子……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比翼连枝当时愿,既然缘浅,奈何情深,梦里依旧是那魂牵梦绕的一缕玉簪香,若无你在身旁,我纵是权倾天下,握万里江山,亦不过是场过眼浮华。 编辑推荐: 乱世,爱情是一种奢侈。   他的爱是霸占,摧毁、破坏、不择手段,甚至宁为玉碎……   是她一生无法摆脱的梦魇。   再坏的男人,也有一个最爱的女人   一直以来灵希作为聚星悲情天后带给我们的故事都是关于情有独钟的爱恋,就像她说的,一个人一生可能喜欢很多人,但是真正爱的却只有一个。——关于这点我也深信不疑。   而当我看到《玉簟秋》这个选题的时候,我知道我等到了,等到了一生一直等待的那种爱情,刻骨铭心,关于爱与宿命的主题。这个课题很深奥,但是我没想到年轻的灵希却拥有着超越年龄的睿智,并通过这段乱世情仇,告诉我一个难以言尽的爱恋,让我在长久之后又一次有了淋漓尽致的快感。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豪门世家 虐恋情深 强取豪夺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平君 ┃ 配角:虞昶轩、江学廷 ┃ 其它: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架空历史-爱情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 当时明月在 之 卷二 第一回 金陵繁花红粉伴衣香 风雨夜归芳影遗玉簪   风雨夜归,芳影玉簪   时值金陵六月,初夏时节,阳光分外的暖,下午一两点钟,官邸里也正是清闲的时候,又因此时也是各房午睡的时间,所以都很是寂静。眼看着日头正好,花园里的几棵树木间摆放着许多盆景,做出团团围簇的样子,千叶石榴已经开了花,点点猩红,掩映在那一片翠绿之中,煞是动人。   几个小丫头正拿着喷壶在那里喷水,忽地有一连串的笑声传来,站在树荫下吊床旁的大丫头秋珞一手拿着个绣花绷子,一手拿着个针,连着退了好几步,笑嗔道:“五少爷,你再闹,我这针线可就不长眼睛了。”   就一个男子清朗的笑声传来:“我只听说过刀剑无眼的,却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针线竟也是不长眼睛的,这是怎么个不长眼睛,难道你还能在我这脸上绣个鸳鸯不成?那咱们可就是一对了。”   秋珞笑道:“我可不敢!”   虞昶轩正自在地半躺在吊床上,他面容是极深邃英挺的,这会儿微眯了眼睛,做出假寐的样子来。听到秋珞的那一句话,就睁开眼睛,直接从那吊床上坐起来,笑了一声,道:“那你就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敢的,我知道了,以后也好提防一些。”   他这话才落,人却已经扑上来,一把便捉住了秋珞的手腕,秋珞吓了一跳,往后一退,下意识地那么一抬手,就把个针没轻重地戳到了虞昶轩的头上。   虞昶轩就把头一低,做出极痛的样子来,吓得秋珞忙凑上来道:“刺到哪里了?我看看。”谁知手腕子就被他攥住了,虞昶轩笑着朝她脸上亲去,道:“你这矫情丫头,这回让我挂了彩,你要好好的赔我。”正这样闹着,忽听得身后一声:“呦,怪不得到处寻不着五少爷,原来在这里逍遥呢。”   虞昶轩回过头来,就见正是世交陶家的两位小姐雅宜和紫宜携手走过来,两人穿着漂亮的西式裙子,裙子上缀着亮晶晶的珠子,犹如两只鲜亮的孔雀一般,人未到,脂粉之香已经飘了过来,虞昶轩便放了秋珞,道:“你们怎么一块来了?”   陶家大小姐雅宜微笑道:“怎么?我们两个来得不巧了,坏了五少的好事?”虞昶轩知道她话有所指,只笑笑也就不说话了,一旁的陶家二妹紫宜却朝着虞昶轩冷笑道:“这青天白日的,也真是难为五少了,要是我,非戳你个大窟窿出来。”   虞昶轩听她这句话里全都是醋意,便笑起来,那一笑间,浓眉斜飞入鬓,透着一派英挺,柔声道:“若真是紫宜妹妹,拼着被你戳一个大窟窿出来,我也就认了。”   紫宜撅着嘴,不高兴地道:“你认了我还不认呢,似你这样整日里花呀草呀都要惹一惹的人,我才不稀罕,你这些哄人的话,只去找君黛缇说!我是不听的。”   虞昶轩淡淡笑道:“你这可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黛缇是我大嫂的堂妹,我在她面前,不过是说些亲戚的应景话罢了,这样你还不高兴,那我也没办法。”紫宜就“哼”了一声,一旁的雅宜生怕他们又吵起来,忙笑着打圆场道:“五少,你今晚上去不去湘西饭店跳舞?”   虞昶轩笑道:“反正也没事,干什么不去,你约了多少人?”雅宜笑道:“你们参谋部里那几个人我都给打了电话了,回头就是误了军务,也有一堆人顶罪,总不能让五少‘一枝独秀’就对了。”   紫宜闻听“跳舞”二字,也顾不得生气了,很是雀跃的样子,把裙子稍微往上一提,露出自家一双华丽的鞋子来,连声道:“你看,我连这么漂亮的跳舞鞋都穿来了,等会跟着二姐和大嫂打会儿小牌,咱们这就去吧。”   虞昶轩看雅宜的安排非常妥当,心想反正父亲不在家,逍遥一下也是无所谓的,自己又趁着雅宜和秋珞说话的当拿眼睛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紫宜,陶紫宜便把头骄傲地一扬,作出一个还未消气的样子,嘴角却是噙着笑的,虞昶轩心中明白,立时笑了起来。   这湘西饭店正是上流社会的人来玩乐的娱乐场所,虞昶轩与几个第九军的年轻军官陪着陶家姐妹跳了几回舞。这陶家姐妹本就是交际场上一对有名的姐妹花,陶雅宜更是个远观近观皆可的人物,舞曲一开,就被人邀下了场。虞昶轩坐在桌前,一旁的李伯仁凑过来笑道:“五弟,你看这一对,哪一个好些?”   虞昶轩便淡淡道:“我看着都不好。”李伯仁便微微一怔,道:“我看五弟在紫宜妹妹身上很是花了些心思,怎么这会儿倒说起不好了,难不成你这颗心竟是在那位留洋小姐君黛缇的身上?”   虞昶轩喝着啤酒,漫不经心地道:“陶家姐妹也好,君黛缇也罢,这些个人物,玩玩也就得了,若是费起心思来,也就不值当了。”这话说得身边几个年轻军官都跟着笑,转眼就见陶家姐妹转了回来,陶紫宜当然看都不看别人,只拉着虞昶轩,满口嚷道:“不管不管,说好一起跳舞的,你倒好,在这里说起个没完了,别糟蹋了我新买来的这一双跳舞鞋呢。”   李伯仁看着虞昶轩站起身来,便话外有话地笑道:“五弟别忘了刚才的话,可留点神,踩破了人家一双现成的舞鞋,可要给谁穿去呢?”   陶雅宜闻听这话,笑嘻嘻地走过来,拿起一盘牛乳蛋糕用小勺舀了送到甄伯仁的嘴里去,媚眼如波,娇柔无限地笑道:“你少说这个,若这么讲来,别忘了,你那位夫人穿的可是我穿过的鞋子呢!”   这一句双关语生生地噎李伯仁一个上不来下不去,心知肚明陶雅宜不是个好惹的,自己又是她的一个“入幕之宾”,况且眼下她们的父亲陶财政部长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便笑道:“我就想夸夸陶二小姐的鞋子漂亮金贵,这是多少钱买的?”   陶雅宜坐下来喝汽水,满不在乎地说道:“不过是一两千的东西,不算个什么,李参谋谬赞了。”   一旁的军官们看李伯仁就这么吃了个挂落,全都坐在那里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忽听得音乐再起,虞昶轩和陶紫宜在场上翩翩起舞,听着掌声如雷,西乐阵阵,正是一片衣香鬓影,纸醉金迷的华丽场面了。   到了凌晨两三点钟光景,虞昶轩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若再不回去休息,明天上午起不来,叫父亲知道了可是了不得,便说了要先走。谁料才走出饭店,就觉得冷气逼人,瓢泼的大雨从黑压压的夜空里浇了下来,街面上积着两三寸的水,等在外面的侍从官早撑着把伞迎了上来,接了虞昶轩上汽车。   侍从室总务主任、侍卫长顾瑞同正坐在车内,见虞昶轩上车来,才松了一口气,道:“五少若再不出来,我可就得进去抢人了,这么晚了回去,叫夫人知道了,我侍从室的兄弟岂不都得再给换一茬。”   虞昶轩便笑道:“什么时候就该让你也尝尝那陶家姐妹缠人的功夫,省得你不知我的辛苦。”顾瑞同一面示意司机开车,一面笑道:“五少还是饶了我这一回吧,那一对姐妹花,等闲人消受不了。”   虞昶轩听了这话,哈哈笑道:“我知道顾伯伯管你管得紧,我也不给你牵这线,回头别弄得你玩不成女人,反而叫女人把你给玩了,我可罪过大了。”   顾瑞同道:“五少的女人,我们可不敢动,将来若真是哪一个做了五少夫人,我们可不用活着了。”虞昶轩听得顾瑞同这一句,当下眉宇一扬,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道:“她们想进我们虞家的门,只怕还没有那样的福气!”   这凌晨两三点钟,夜色悠悠,四面雨声哗哗,汽车开了雨刷,一路飞驰着,溅起来的水花又能铺了半个车窗的雨水。虞昶轩坐在后座,觉得有些困倦,正在闭目养神之际,就听得“哗”的一声,汽车竟然猛然地一个刹车,虞昶轩猝不及防,身体朝前那么一晃,差点撞到了前面,抬起头来道:“什么事?”   司机忙道:“有个人差点撞到咱们的车,这会儿人还不走,挡在车前了。”顾瑞同便朝那司机皱眉道:“你倒会说话,我只听说过车撞人的,还没听说过人撞车的。”那司机立时就闭了嘴,顾瑞同朝着车窗外看着,道:“是不是撞伤了人?”司机赶紧说道:“没有没有,不过她好像是撒了一地的东西。”   顾瑞同朝外面看了一眼,“五少,我下去看看。”他撑着伞下了车,就见车前有一个瘦弱的女孩子正蹲在雨地里低着头捡着地上的什么东西,车灯雪亮地照在她的身上。那女孩子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全身都湿透了,还在打着哆嗦,那番雨打风吹的情形,着实可怜。顾瑞同略略一怔,待要上前,就听得身后车门一声响,竟是虞昶轩走下车来,顾瑞同忙转过身去,挡在了虞昶轩的面前,拿着伞撑在虞昶轩的头上,道:“这雨太大,五少上车吧。”   虞昶轩也不多言,只朝前走去,顾瑞同忙撑了伞一路跟着,就见那一片车灯雪亮,照得雨地里一片水花迸溅,那个女孩一身单薄的衣裳,蹲在地上惶急地捡着些散落的银元,口里还不住地念着:“……六……七……八……九……九……”她只伸手在那积了雨水的路面上寻着,却遍寻不着那一个,忽见一只修长的手伸到她的面前来,那中指与食指间夹的,正是一枚闪亮的银元,虞昶轩看着那女孩抬起头来,便微微一笑,把银元送到了女孩的眼前,轻声道:“十。”   雪亮的车灯照在她的脸上,女孩扬着头,面颊边散落着些湿透的发丝,一张下巴略有些尖的面孔上是白得透明的颜色,唇色亦是惨白,兀自哆嗦着,轻声道:“谢谢。”那声音透着一份直透人心的清冽,听得虞昶轩微微一怔,她伸手拿过虞昶轩手里的那一枚银元,起身便冒着大雨跑走了。   就听得四面雨声哗哗,待他转过头来的时候,只见那个女孩的身影已被大雨淹没,不见了踪影,只剩下那依然刺眼的车灯,雪亮地照着这一片雨地,虞昶轩转回头来,就见一枚白色的小发夹浸泡在雨水中,他走上前去捡起来,正是一枚小小的玉簪发夹。   他玩着那小小的一枚玉簪夹子,对顾瑞同笑道:“怎么样?”   顾瑞同仔细地给虞昶轩撑着伞,笑了一声,道:“别说君黛缇小姐了,我瞧着都比不上陶家的两位小姐。”虞昶轩便走到车旁,再往女孩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回过头对顾瑞同笑道:“我倒觉得,竟是这一个在天上,那一对在地上了。”   顾瑞同忙应声,也不多言,随着虞昶轩上了车,关了车门,叫了声“开车”,那汽车便飞也似地往虞家官邸开去,这一路上,虞昶轩将那小小的玉簪夹子拈在手指间,饶有兴趣地把玩着,眉宇间却也没有疲乏的样子了。   正是上午十点左右的光景,明德女中第二堂课的下课铃声才敲过,就见一片红顶赭砖的建筑物之间的草坪上,聚集着一些女学生,都穿着统一的月白色上衣,及膝的黑裙、长统的麻纱袜子。这样的装束,只要一走出去就知道是明德女中的学生,不知道羡煞多少同龄却无书可念的女孩子。   这才下课,就见教室前面的草坪上一片女孩子的嬉闹之声,在这样的喧闹中,就听见一个女孩子在焦急地呼唤着:“平君,平君,哎,叶平君!”   叶平君回过头,就见同班的朋友白丽媛朝着她摆着手,顺着走廊一路跑了过来,还没等喘过气来,便连珠炮一般地急急说道:“好好的,怎么就要退学?当初不是说好一起去香港念大学的,如今你这样半途而废,算是怎么回事?”   叶平君只低着头顺了顺自己肩头上的蓝布书包带子,再抬起头来笑道:“是我不想念了,我又不想当女博士,读那么多的书有什么用。”   白丽媛微微一怔,道:“是不是你母亲又病了?”她边说着边上前来挽平君的胳膊,谁知平君眉头微微一蹙,丽媛道:“这是怎么了?”忙挽了她袖子看,就见一大片擦伤,着实吓了她一跳,“平君,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叶平君忙收了自己的胳膊回来,笑道:“昨天晚上不小心,在街上摔的。”白丽媛便疑惑地问道:“昨天晚上下那样大的雨,你到街上去做什么?”她这样的逼问,让叶平君也没法子瞒下去了,便低声道:“我妈肺病又犯了。”   白丽媛立时就明白了,便从自己的衣兜里掏钱出来,把那些钱票子一股脑地都塞到了平君的手里,道:“这些你先拿着用,等我回去我再跟我父亲要一点,无论如何,退学是万万不能的,我回去跟我父亲说,就先给你放个假,好不好?”   白丽媛的父亲正是明德女中的校长,她这样说,事情就算是定了的,叶平君看着手里的那一把票子,此时正是她急需要用钱的时候,只道:“这些钱我会还给你的。”白丽媛知道她的个性,也不多说什么,又笑着道:“我这里还有一个生钱的法子,你要不要听?”   平君便道:“什么法子?”   “过几天财政部长家的陶氏姐妹要办个小舞会,也叫了我去,我跟她们说说,让你去帮个忙什么的,我琢磨着能得不少的小费呢,我就怕你……不愿意。”   平君忙道:“你别多想了,这事儿我愿意做,我现在若是能得一笔钱帮我母亲买几幅好药,那可真是……”她这话还没说完,白丽媛已经爽快地道:“那行,你就在家里等着,到时候我去找你,你先回去照顾你母亲吧。”   叶平君便点点头,将白丽媛给的那些钱塞到了自己的蓝布书包里,转身出了明德女中的大门,又不禁地转头看看女中的校门,心想我这样贫苦人家的女孩子,拚得母亲这几年的省吃俭用,能在这样好的学校里读上几年书,想来也就心满意足了,但上大学这些话,可见真是痴心妄想了。   她收起了这些心思,转身顺着西北路往前走,一路上有人力车夫跟着问要不要车,她也不答应,只默不作声地走着,一路走到西铺药店里按着药单子买了药,拎着几包药回家去。她家里就是大杂院里的一处房子,很是简陋,她一进大门,就见同院子住的赵妈妈迎上来道:“姑娘你可算回来了,快去看看吧,你妈咳了一个上午了。”   叶平君吓得忙快步进了自家的屋子,一面掀着里屋的帘子一面喊了一声:“妈。”就见自己的母亲靠在床上,略微歪了头,手里攥着个手绢在那里捂着嘴咳着,叶平君忙走上前去道:“妈,你快躺下。”   叶太太抬起头来,看看叶平君,又咳了几声,轻声道:“我还是坐一会儿吧,躺下胸口就疼得厉害。”叶平君就拿过自己的枕头来垫在叶母的身后,又搬过一旁的被子来给叶太太盖上,叶母看着她那极麻利的动作,忽地垂泪道:“平儿,是我连累了你,可怜你长了这么大,竟是一点福都没享过。”   叶平君便拿起一旁的手绢给母亲擦了泪,微微地笑道:“这天下福气有好多种的,我能跟妈这样厮守在一起,就是我的福气,好几辈子才修来的呢。”她这话说得很是明白懂事,却让叶母愈加地难受起来。叶平君拿过一旁的蓝布书包,从里面掏出白丽媛给的一把钱来,对叶母道:“你看,这是丽媛给我的,校长还说让我好好照顾妈,准了我好长一段时间的假。”   她把那些钱全都放好,又拿起一旁的药来,笑道:“妈先躺躺,我去外面把药煎了再烧午饭。”叶母点着头,忽然想起来了什么,道:“学廷……该回来了吧?”叶平君闻听这一句,顿时把脸一红,应了一声:“嗯。”   叶母便蹙了眉头,叹道:“你们的事儿我也知道,学廷是个好孩子,只可惜自小父母见背,也是可怜,你们在我眼前长大,我知道你们之间……有情分,我是没什么意见,我只怕江家是大户人家,学廷现在又是个从扶桑留洋回来的,到时候他哥哥嫂子不愿意和咱们这……”平君闻听此言,只是微微一笑,道:“咱们家怎么了?没偷没抢,也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家。”   叶母看着平君那副淡定从容的样子,禁不住笑了,不得不轻声地说了一句:“你这孩子……还真是个孩子。”说到这里,叶平君也不好意思往下说了,只拿着那一包药道:“妈,我去给你把药煎了。”便走了出去。   她提了药到了外屋里,抬眼就望见院子里的那一丛碧绿的玉簪丛居然露出了点点的嫩白色,这本是七月份才开的花,今年却开得这样早,难道是因为学廷就要回来,草木也知人心了,她这样想着,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发髻,触手一空,这才想起学廷送自己的那一枚玉簪夹子不见了,原本她早上梳头的时候就发现了,昨天晚上那样大的雨,定是在找大夫的路上丢了。她便慢慢地放下手来,单望着那束将要盛开的玉簪,心里忽地一阵阵的失落。   年少风流,红粉芙蓉   虞昶轩因这几日父亲整日在政府里忙着,没人管束他了,索性放了胆子和陶家姐妹跳舞去,连着几日都是从晚上一直闹到第二天凌晨,一直到了凌晨三四点钟才睡下。这一醒来就是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才从床上起来洗漱换衣服,便听得外面有人念道:“五少爷醒了?快沏茶进去给少爷漱口。”听这声音正是在这边管事的朱妈,就听得门响,自然有小丫环走进来给虞昶轩送茶来。   虞昶轩漱了口,转头就瞧见床旁的柜子的角落里还摆放着那一小枚玉簪夹子,这原是他前几天回来的时候放在那里的,这会儿便拿起来淡淡地瞧了一眼,颇觉无味,随手便丢到一旁去,转身去了客厅。   虞昶轩才下了楼,就听得客厅里传来一两声动静,正是虞家最小的六小姐琪宣正拿着个小榔头在里面敲核桃呢,二姐瑾宣和大嫂敏如都在一旁帮着她,再往一旁看过去,坐的就是大嫂敏如的堂妹,君黛缇。   大嫂敏如向来都是个眼尖嘴利的,最先看到虞昶轩走了进来,便笑道:“五弟可是醒了,今儿怎么没去军中忙?”   虞昶轩便坐在了茶几旁边一个独立的西洋椅子上,笑道:“大嫂笑话我,父亲本是让我先在第九军中历练个几年,这时候也没什么大事儿落在我头上,我去了也是白去。”他回完敏如的话,就看君黛缇低着头端着茶杯在那里抿茶喝,就笑道:“凤妹妹什么时候来的?”   君黛缇笑一笑,道:“刚来没多大一会儿。”   大嫂敏如见他们两个说话,一面从肋下的旗袍扣子上解下手帕来擦粘着核桃渣滓的手,一面笑道:“都这样大了,还叫我们黛缇小名儿,合着就你一个人知道她的小名叫凤儿,知道你们亲近,还非得拿出来显摆显摆不成。”   虞昶轩笑道:“我又不是故意的,以后不叫了,免得又招大嫂不高兴。”敏如笑道:“你爱叫就叫,只怕就算是我不愿意让你叫,却还有人愿意听呢,是不是,凤儿?”   君黛缇正在那里帮忙拾敲好的核桃仁,听得堂姐这一句,便道:“堂姐又开始捉弄人了,再这样说,我也不玩了,就回家去了。”虞家二小姐瑾宣就笑一笑,对黛缇道:“这真是大小姐脾气,你倒是说说,你堂姐说了什么不好的,你就要闹着回家去?”   黛缇就窘在了那里,扭捏着更是说不上话来,虞昶轩本是在脂粉堆里混惯了的,君黛缇在姿色上虽然远没有陶家小妹那般妩媚动人,但也很有几分风情,他总不免要多看几眼。君黛缇见他这样注视自己,便假装去看一旁的琪宣磕核桃,有意无意地露出自己很美的一张侧脸来,戴在耳垂上的银杏坠子在面颊边来回晃着,虞昶轩笑一笑,一旁的下人就端来了给他用的点心和牛奶。   端坐在一旁的虞太太还戴着玳瑁金丝眼睛在那里看报,忽地道:“怪不得你们父亲这几日忙成那样,连家都不回,这竟是政府里又闹了一回翻天覆地呢。”二小姐瑾宣道:“我倒也听说了,前几天就传说着行政主席牟林森要下野?”   虞太太道:“这牟林森到底不是楚文甫的对手,也怪他自己不争气,布置个什么战略计划,到底还是让江北得了利,一个好好的虎阳关愣让萧家军攻了去。据说萧家军领兵的还是个萧少帅,我看牟林森还有什么面子往下折腾!也幸亏你父亲前阵子病休,没一块跟着丢了脸面。”   敏如就笑道:“母亲也不用担心,不过是粉墨登场唱大戏,你方唱罢我登场!管它楚家还是牟家,还不都得听咱们虞家的!”   六妹琪宣坐在一旁,忽地开口道:“我听说人家萧少帅也不过二十多岁,能力却比我五哥强了何止百倍,这般有为,真是个大大的英雄。”   这一席话很是突兀,说的大家都有点愣了,虞昶轩满不在乎地吃完一块点心,道:“琪宣这定是看上江北那个姓萧的小子了,你既如此稀罕,让父亲给你说说去,咱们就来一场南北联姻,就让你嫁过去,也省得整日里南北对峙,打起仗来没完没了,怎么样?”   六妹琪宣回过头来看着虞昶轩,朗声道:“五哥看着罢!等我到了二十岁,你怎知我不能嫁他?!”   虞太太知道他们这一对兄妹气场上很是不合,再接上两句准能斗起嘴来,便打过话头,对虞昶轩道:“我看你这阵子仗着你父亲不在家,可胡闹的很,你父亲那边的事情说话就要忙完了,你也该收收心了。”   虞昶轩一看母亲要开口教训自己了,忙应了一声,东西也不吃了,站起身来就往外走,道:“母亲说的是,我这就到陆军部看看去。”   琪宣“哧”地一声笑,扬声道:“难得五哥要忙乎正事儿了,那可得叫你的司机留点神,别顺手把车开到什么湘西饭店、百乐门的,那可闹笑话了。”   虞昶轩听都不听琪宣的嘲笑,起身就走,君黛缇看着他一路出了客厅,居然连头都没回,那一点失望的表情,竟是不知不觉地挂在脸上了,敏如就在她的手心上轻捏了一下,紧接着对琪宣笑道:“六妹,我不是跟你说过黛缇的钢琴弹得是极好的,你要不要听听?”   六妹琪宣正是爱玩的年纪,一听这话就来了精神,核桃也不磕了,站起来拉着君黛缇的手笑嘻嘻地道:“走,我们到琴房去,早听说你这国外回来的文明种子最是了不得,你快弹给我听听。”   瑾宣便笑道:“六妹不要太贪玩了,可别忘了下午还有家庭教师来给你上课呢。”   琪宣应了一声“知道了。”便拉着君黛缇一路跑了出去。   虞昶轩从厅里走出来,便吩咐佣人去把侍从室主任顾瑞同叫来,自己径直上楼换戎装,才换好从洗漱室里走出来,就见顾瑞同已经等到那里了,他便道:“走,到陆军部去。”顾瑞同愣了一下,道:“今天晚上陶家姐妹的舞会不去了?”   虞昶轩便道:“赶得上就去,赶不上就不去,这种事儿还用认真去想么!”他一面系着袖子上的扣子,一面往外走,就见虞宅的管家周泰走进来躬身道:“五少爷,陶家二小姐打了电话来。”   虞昶轩头都没回直接往外走,冷冷斥道:“一群没眼力的东西,没看我忙着,这会儿哪有空应付她。”管家周泰忙就应声退下,顾瑞同看着虞昶轩走了,也就一路跟着出去了。   自原江南中央政府财政部长林棠生因私挪公款获罪被关押后,江南陶氏算是借此机会扶摇直上,一手控制了中央政府的财政大权。然当时政局动荡,外有扶桑军虎视眈眈,内有江北萧氏军阀及其他小势力分割半边天下,中央政府虽名为中央,实则只占得南面半边山河而已,且政府内部政治斗争十分残酷,有道是:“楚家的天下虞家的军,牟家的党派陶家的财”!   眼看着南面几个权势大族你争我夺,势力此消彼长,如此鹬蚌相争,究竟这得力的渔翁,到底是外侵扶桑,还是江北萧氏,抑或是其他势力军阀等等说法,却又暂不得而知了。   这陶家姐妹是上流社会的头牌交际花,论家世背景都是一等一的,陶家姐妹办晚会,自然也不会含糊。陶府的大门上早就挂出了松柏枝和万国旗,满院子都扎着彩纸条,挂着灯笼,鲜花绿叶,很是繁华热闹。而有了白丽媛递话说情,叶平君才进得了陶府,只站在院子里帮着迎客,就收了不少小费,眼看着男女纷沓,高朋满座,大厅里又奏着西乐,直到夜里去还不见人散。   叶平君按着陶府管家的吩咐端了咖啡去给陶家二位小姐,就见白丽媛和几位名媛正陪着陶家两位小姐在厅里坐着,陶家二小姐陶紫宜穿着件低肩束腰的连衣裙,气呼呼地坐在那里发脾气:“不去不去,我连着打了好几个电话,他都不理我,那个假洋鬼子君黛缇一回国,他就要闹一个魂不守舍,这会儿来了也不进门,反而让我出去看他,天下哪有这样好的事情!”   陶雅宜便笑道:“妹妹这脾气发得可不对,你没听说人家刚从陆军部过来,家都没回就直接来看你了,你别伤了人家的心,快出去看看。”   陶紫宜便看了看姐姐,正巧一旁的平君过来送咖啡,她又看看平君,忽地噗嗤一笑,站起身来便朝着一旁的桌案走去,写了一个条子走过来,脚下的Ferragamo皮鞋只把那地板踩得嗒嗒作响,她把纸条往平君的手里一塞,扬起眉头道:“你跟着外面的侍从走,替我把这个条子递给五少,再告诉他一句,今天我累了,若有心,明儿再来见我吧!”   叶平君接了纸条,应了一声“是”,才走到厅外去,一旁的雅宜便笑道:“妹妹又开始作怪了,你写了什么给五少?”   这陶家二小姐陶紫宜本就有些任性娇惯,想着虞昶轩就等在外面,她更要弄出一个风流婉转、高高在上的样子来,才是本事,听得大姐这样问,便把头一扬,冷笑一声道:“自然是拒客条了,他这样对我,我索性也要拒他一回,才出了这口气呢。”   玉簪盈香,梨花照影   这叶平君攥了陶二小姐的条子,便到厅口找到了正等着陶二小姐的侍从,那侍从领着叶平君走出了陶宅,就见朱门一侧的暗处里停着一辆军用汽车,侍从却不走了,只站在那里,叶平君回头看看侍从,侍从便一个立正,做出一个警戒站岗的样子来。   叶平君也就转过头来,攥了纸条朝着汽车走过去,才走到汽车前,就见站在汽车前的一个戎装军人,这夜色朦胧地照下来,叶平君也看不清楚那个人的长相,只将纸条递上去,那人看了叶平君一眼,却不伸手来接纸条,叶平君就道:“陶二小姐说她不来了。”   发了怔的顾瑞同听到她那一句话,这才回过神来,忙接过纸条,就见那车窗被缓缓地摇下,那车厢内没有开灯,只有淡淡的月光透进来,虞昶轩坐在车内,手指间夹了根烟,任它燃着,也不朝窗外看一眼,只说了一句:“她还说什么了?”   叶平君站在车外,她也不往车内看,只静静地道:“陶二小姐说,她今天累了,若有心,让你明天再来看她。”   虞昶轩便淡淡地笑一笑,手背向外随便地挥了挥,顾瑞同道:“没你的事儿了,你走吧。”叶平君便转过身去,朝着陶府的大门走去,虞昶轩便坐在车内,将那根烟顺着窗口扔了出去,只把头往后一靠,顾瑞同已经坐上车来,对前面的司机道:“回官邸。”   那车开始发动,虞昶轩的目光就那么随意地一扫,竟然一眼就看到了后视镜上,只见那镜面上映着一个女孩子纤瘦的背影,头上挽着乌黑的双髻,背影被月光照着,袅袅身姿便仿佛是芬芳吐沁的白玉簪,更是楚楚动人。   那车已经开了起来,司机就听得虞昶轩一声急促的“停车!”,司机慌就停了车,虞昶轩已经推门下了车,对着那背影喊了一声:“你站住。”   那女孩的背影便无声地顿了顿,静静地转过头来,就看那月色如霜,映照着一地的树影,她淡淡地回眸一望,白皙秀美的容颜竟仿佛是融到了霜白的月光里,眉清目秀犹若春日里的一瓣雪白梨花,灵秀中透着一分淡淡的香寒气息。   虞昶轩只觉得自己的心怦然一动,呼吸猛窒,竟就呆呆地站在了那里。   叶平君站在明地里,只回头看了那么一眼,也只看到朦胧的夜色里站着一个人,她心中微微一紧,转过头来便快步往前走,就见白丽媛已经走出来,站在陶府的大门前朝着她招招手,道:“平君,咱们走吧,你就坐我家的车回去。”   叶平君忙走了上去,看白家的司机已经把车开了过来,丽媛牵着平君的手上了车,汽车便朝前开着。丽媛还在兴致不减地讲着晚会上的事情,言语间有着对陶家姐妹很是钦羡的意思。平君在一旁听着,在白家的汽车与那辆汽车交错而过的时候,她默不作声地朝着车窗外看了一眼,见那辆黑色的军用汽车被那一片阴影罩着,一晃,也就不见了。   白丽媛的意思是直接把车开到叶平君的家门口,谁知那车还没进自家的弄堂,叶平君便叫了一声停车,对白丽媛笑道:“我想起来了,我要给我母亲买几片云片糕呢,你就在这里把我放下吧。”   白丽媛便笑道:“看你这样子,今儿晚上定是拿了不少的小费。”   叶平君笑着点头,才下了车,眼看着白家的汽车开走了,就见另外一辆小汽车缓缓地停在了路边,平君也不回头看,只心平气和地朝前走着,却不进自家的弄堂,另拐进了一条小巷,悄悄地躲在了一户人家的廊檐下面,稍停了一会儿,就觉得有小汽车的灯光朝着这边一扫,接着,就是车开走的声音。   叶平君这才放下心来,心想还好自己发现得早,她转身顺着弄堂的墙壁往外跑,一口气跑回家里去了,谁知才一进门,就听得赵妈妈在院子里哭着,一转头看到平君跑进来,就惊慌地喊道:“姑娘,你妈不行了,刚吐了几口血就昏了过去了。”   那一句话才落,平君就差点站不住,叫了一声:“妈。”只往自家的房子里奔,竟忘了那每日走来走去的门槛,一下子就被绊倒在地上,吓得后面的赵妈妈念了一句“哎呦我的天。”慌忙上前来扶,只见平君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自己,径奔到里屋去了。   这一天下午,顾瑞同刚从侍卫室里出来,就看见虞家的管家周泰灰头土脸地下了楼,显然是在上面挨了骂了,嘴里还在不住地咕哝着:“什么玉簪子?这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连见都没见过,让我上哪里找去。”   顾瑞同才走上楼去,就见虞昶轩靠在小客厅的牙板浮雕花卉纹的西式沙发上,将脚抬起交叠着搁放在前面的茶几上,正在那里闭目养神,闻听得顾瑞同的脚步声,睁开了眼睛,笑道:“顾大哥,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我带你去看一个好人儿去。”   顾瑞同道:“看什么好人儿?”   虞昶轩便笑着从那沙发上站起来,那牛皮军靴踩在绵软的地毯上,毫无声息。他转过头来看看顾瑞同,道:“还记得那天雨夜里倒在咱们车前的小姑娘么?昨天我派人跟着她,可算是找到了她的家门。”   顾瑞同恍然大悟,又笑一笑道:“小户人家的女儿,有什么看头。”虞昶轩笑了一声,已经朝外走去,边走边朗声笑道:“那你可就错了,这个小户人家的女儿,还真是大有看头!”   这正是五六月份,因接近了傍晚时分,薄薄的夕阳洒照了半个弄堂,放学归来的孩子举着算盘在弄堂里飞快地追闹跑过,嘻嘻哈哈地笑着,卖豆干的老头挑着货担子一路叫卖着,那一声声的“五香豆干……”传来,透着分外的悠长和苍凉,便仿佛是沉淀在这弄堂里的亘古岁月一般。   顾瑞同简直就不敢往虞昶轩那里看,料想此刻虞昶轩的脸色定是难看极了,他只能看着站在前面的一对老夫妇,老夫妇很是惶恐的样子,老头子嗫嚅着道:“就我们……两口子住在这里,哪有……哪有什么姑娘啊。”   顾瑞同挥了手让老夫妇离开,走到车前,对坐在车内的虞昶轩道:“五少,看来我们找错地方了。”虞昶轩便淡淡一笑,道:“这哪里是找错地方,分明是她耍了我,她以为这样我就没办法了么,倒是激了我的性子,我还非找到她不可!”   正这样说着,就见远处一个老太太拉扯着一个医生模样的人朝着这边走过来,边走还边絮絮叨叨:“这人命关天的,就让你出趟诊怎么了?你快给看看去,这都吐了一夜的血了,可怜她那姑娘都哭成什么样了。”   那医生便叹道:“赵老太太,不是我不愿意去,跟你们说了我治不了,她那病得上外国人开的医院里去,我早就没办法了。”   老太太便恨恨地看了医生一眼,大声地斥道:“你以为咱们平君姑娘不想,她哪里还有钱,可怜她们孤儿寡母的,你就当积德,再去看看吧,若再想多要几个钱,可真是没天良了!”那医生便跳脚道:“你这老太太,怎么还骂上我了呢!”   且说这一边,叶平君还在外屋里手忙脚乱地煎药,就听得里屋里叶母的咳声越来越急,还杂着喘息之声,平君慌忙就拿起抹布垫了手,端起火上的药罐子往药碗里倒药,倒了一碗药就往屋里送,一掀帘子就见母亲趴在床上,嘴上全都是血,把被单都给浸透了。叶平君叫了一声“妈”,慌忙放下药碗去扶叶母,就见母亲面如死灰,嘴角都是血,只把眼睛睁开细细的一条缝,气息奄奄地流泪道:“平儿……妈恐怕是不中用了……”   平君也不哭哭啼啼,只默默地咬着嘴唇,扶起母亲靠在自己的身上,另一只手去端那碗滚烫的药,舀了一勺吹凉了往母亲的嘴里喂,眼看着母亲闭着眼睛落泪,药也喂不进去了,她便斩钉截铁地道:“妈要是不念着我,只觉得自己挺不住了,那索性我就死在妈前头算了,反正我在这世上也没什么亲人,早死早好!”   那一句话说得叶母五内如沸,只颤着说了一句:“你这孩子……”平君也不说话,再喂一勺药过去,叶母就是拼着难受,也要往下咽。就在这个时候,就听得外面传来赵妈妈的一声呼唤,“平君姑娘,医生来了……”忽的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又是赵妈妈在院子里叫,“哎,你们……什么人?站住,那屋子……不能进去!”   叶平君才回过头,就见那布帘子一掀,竟走进来几个戎装军人,为首的一个只往叶平君的脸上看了一眼,便对身后的卫戍说道:“没错了,就是她,快把老太太抬走。”他话才说完,就见那几个卫戍走上前来,不由分说推开叶平君,就去抬迷迷糊糊的叶太太。叶平君整张脸都白了,一碗药全都摔在了地上,疯了一样扑上前来撕扯道:“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妈!”   顾瑞同直接上前一步,一只手便拉住了叶平君,道:“平君姑娘,你放心,我们是要救你的母亲,绝对没有恶意。”   叶平君回过头来瞪他,目光雪亮,不卑不亢地怒斥道:“你们这么青天白日、不由分说地上我家来抬人,还说什么没有恶意,快放下我母亲,难道真以为这世上没有王法了么!”   顾瑞同忙解释道:“我们是按照姑娘一个熟人的吩咐,特意来送姑娘的母亲上医院的,姑娘若不信,这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叶平君一怔,只定定地看着顾瑞同,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清亮犹如月下新雪一般,顾瑞同便朝着外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微微地一笑道:“我们到底是好心还是恶意,平君姑娘只管一去便知!” 第二回 公子腮上胭脂惊父颜 佳人眸中秋水思故人   双鬓隔香,关鸠四声   济慈医院是英国人开办的,正所谓是医教合一。医院的一侧就是英国人开办的教堂,医院的院长也是教堂里的一名牧师,医院里的大多数护士也是一些有文化的修女,医院医疗设施是极好的,周围的环境也很是不错。   叶平君的母亲自被送到这里,就被送到了一等病房照顾着,自然有一流的医生来看护。眼看着叶太太的病竟一天比一天好了,不出半个月,居然可以下床走动,叶平君终于安下心来,而顾瑞同隔三差五地便带着几名卫戍来探视病况,言语间更是对叶氏母女恭敬无比,叶平君几次三番询问他到底是何人帮忙,顾瑞同只是不说。   这天上午,平君喂着叶太太吃了粥后又扶着母亲躺下,见母亲气色更是比昨日好了许多,她便微微一笑,心中宽松了许多。忽闻得一阵香风从病房的外面吹了进来,一抬头便看见白丽媛笑嘻嘻地捧了束花走了进来,叶平君笑道:“你怎么跑来了?”   “当然是来探伯母的病了。”白丽媛把花交给一旁的护士去插,转头看了看病房的环境,对叶平君笑道:“原来你们住这样好的病房,这几天班里的同学都说你遇上贵人了,看来这话真是不错的。”   平君正去给白丽媛倒水,叶母坐在病床上,轻声笑道:“你可真是不知愁苦的大小姐,哪有夸病房好的?快来坐下。”白丽媛便坐在了叶母的身边,道:“伯母,我求你一件事情,你把平君借给我吧,今天我表哥生日,下午我到我表哥表嫂家里去,你就放平君也跟我去玩玩好不好?”   叶平君刚倒了水过来,一听白丽媛这话便道:“我不能去,我还要照顾我妈呢。”   叶太太笑道:“你就去吧,我这身体好了很多了,晚上还有护士照看,丽媛都开口了,你还要驳了人家的面子不成。”   叶平君还要说话,白丽媛便扑上来亲亲热热地拉住了平君道:“你就别拒绝了,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到了下午的时候,我表哥就派人来接你了,咱们车接车送的,玩一个来回,岂不是又方便又开心。”   见白丽媛这样,叶平君也就无话可说了,一旁的叶母便笑着随口问道:“你表哥是做什么的?”白丽媛一手拉扯着平君,正说着什么,闻听得叶母说话,便笑嘻嘻地转过头来回答了一句:“我表哥是第九军的参谋李伯仁。”   这到了下午,果然有李公馆专门派来的小汽车来接。叶太太精神还好,便替平君梳了头,依然在头上梳着漂亮的双髻,垂下两条乌黑的辫子来,穿了件干干净净的月白色长衫,白丽媛便笑嘻嘻地领着平君上了车。一路开到了李府,就见大厅里聚着不少人,白丽媛也不看那些人,只对站在钢琴前的一个穿西装的男子连声叫道:“表哥,表哥,我幸不辱命,把人给你带来了,这就是我同学平君,哪里就比你认识的那些交际花差了!”   平君听到这话,先是一怔,白丽媛已经笑着回头解释道:“我跟你说实话吧,昨天我表哥也不知道抽什么风,非说我身边的同学都没有他认识的那些交际花好,我偏气不过,跟他说起了你。”   她这样说着,站在钢琴前的李伯仁转过头来,那目光先投到了平君的身上,伸出手来笑着道:“叶小姐,你好。”   叶平君见他家都是西洋作派,便与他握了手,就见原本在钢琴前坐着的一个美貌夫人也站了起来,朝着叶平君笑了笑,接着便细细地上下打量了叶平君一番,看得平君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旁的白丽媛便喊道:“表嫂,你这是看什么呢?”   李太太便亲热地伸手握着平君的小手,满脸笑意地叹赏道:“当然是看美人啊,真是绝色的人物,可把我们丽媛妹妹给比下去了,怨不得有人整日里惦记着!”   平君略略愕然,这李太太说的一口娇滴滴的苏白,听着就让人有禁不住亲近之感,这会儿又拉起了丽媛的手,笑道:“这里怪闷的,走,咱们到后面的小园子里说话去。”她说完又转头看了一眼李伯仁,道:“我们就在园子里,等会儿你的贵客到了,也一块过来吧。”   李太太就领着平君和丽媛到了后面的园子里去,就见抄手游廊周围都围着些花木,又堆着些假山,远处就种着些金桂、石榴、银杏,古荫森森,花红柳绿,环肥燕瘦,又有蔷薇牡丹盛开,再往前去,就是一大片嫩绿的千叶石榴了。   丽媛烂漫无比地笑道:“平君,你看我表哥家这园子,好不好看?”   平君不禁点点头,道:“真是好看。”   李太太就笑道:“这原本是林家在金陵的一处园子,林棠生犯案后被充了公,因我们伯仁查案有功,就把这个园子给了伯仁,少不得也需拿些钱来添补,但到底还是占了个便宜。”   平君道:“林家?是不是那个私挪公款的前财政部长?”   李太太就领着平君和丽媛在一处平桌露椅前坐下,桌子旁摆着几样书本,李太太将书本放在一旁,才笑一笑,道:“这里面的事可有些夹缠不清,林家产业,世代积累,金山银山也拿得出来,别的不说,单林棠生膝下的那一个独生女儿,就养得是何等金尊玉贵,岂是一般体面人家比得了的。到头来给林棠生安了个私挪公款的罪名,说到底还不就是有一帮子人觊觎他的家产,林家又是个人丁单薄的,就好似一个孩子拿着夜明珠在集市里走,总要叫人给抢了去。”   丽媛道:“我表哥也是个帮凶,不然怎么能捞到这样一个园子。”白丽媛是自家人,李太太也不说她,只对平君笑道:“叶小姐这样聪明漂亮,有了心上人了没有?”   叶平君还未说话,一旁的丽媛便抢着答道:“当然有了,表嫂也知道,就是那个盛辉钱庄的江家,那钱庄老板江学镛的弟弟江学廷就是我们平君的心上人呢,两个人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好的不得了。”   叶平君把脸一红,便要去堵丽媛的嘴,谁料一旁的李太太先是一怔,接着便对丽媛淡淡笑道:“就你知道得多,这种小儿女之间的约定,怎么能做数呢!”叶平君微微一怔,抬起头来看看李太太笑盈盈的面孔,她也不好说什么,就听一旁有下人走上来摆着梅花酥、蜂蜜印子等吃食,又对李太太道:“太太,放电影的来了。”   李太太听了,就对一旁的丽媛道:“这回可是如了你的愿了,你表哥知道你不爱看戏,特意赁了一卷电影片来放给你看呢。”丽媛就拍手叫好,站起来闹着要先过去看看,李太太就道:“要放电影也要等晚上呢,你既然这样急,我就带你去看看是什么片子吧。”她又对平君笑道:“叶小姐先坐会儿,我带我这淘气的表妹去看看就回来。”   平君就点点头,李太太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微笑道:“叶小姐,我家里今天请了一位贵客来,怠慢不得,若是他一会儿到了,你就先让他在这里坐会儿,我和伯仁就过来了。”   平君见她这样特意吩咐,忙点头应了,李太太这才拉着白丽媛走了。那园子里风景极好,满园里花香阵阵,芳草萋萋,平君正坐着,就见一对漂亮的彩色蝴蝶,盘旋着从自己面前飞了过去,一齐落在了一朵粉芙蓉的花骨朵上,无声地晃着双翼,她玩心顿起,瞧着四下无人,便大胆地站了起来,走过去才伸手一扑,那两只蝴蝶竟又飞起,落在另一朵芙蓉花心中去了。   她就屏住了呼吸,轻手轻脚地走上去,伸出自己的双手再上去一扣,那一对蝴蝶竟再度翩翩然穿花而去,就听到游廊里传来一个微微的笑声,“这明明是一对梁山伯与祝英台,你怎么就偏要去捉,拆散了人家比翼双飞的好梦?”   平君先是一惊,抬起头来就见游廊里站着几个人,都穿着笔挺的铁灰色军装,牛皮军靴,而被人团团簇拥着的那一个青年军人,眼看着那玉树临风,那一双眼眸深邃幽黑,一笑间,眉宇飞扬,更是透着几分与生俱来的骄傲和磊落,正是虞昶轩。他随手摘下军帽递给了顾瑞同,才朝着叶平君点一点头,轻声笑道:“叶小姐,久仰。”   这一句“久仰”说来,竟似乎是认识她了,平君将虞昶轩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个遍,顾瑞同拿着军帽带着几个侍从官才要转身,就见叶平君朝着自己的方向看过来,顾瑞同便头略略地一低,径直走了出去。   她看了他片刻,那一双清眸透出疑惑来,开口第一句话竟是:“你是谁?”   虞昶轩眼看她花丛扑粉蝶,衣衫迎风翩翩,真是美丽如飘飘仙子一般,又听她发问,当即微微一笑,真是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姓虞名清字昶轩。”   平君略一颦眉,她虽是平民家的孩子,但也是知道在这金陵若有人报出虞姓来,那么此人定就不是一般人了。她就朝着游廊的那一边指了一指,道:“你是李家的贵客罢?李先生和李太太都在前面的厅里迎客呢,还有好看的堂会戏。”   虞昶轩便“哦”了一声,那深邃的目光就停留在平君的身上,轻声笑道:“也不用那么麻烦到前面去,我看这里就挺好。”平君被他看得有些发慌,转身就要走,他就上前几步,道:“叶小姐,请你等一等。”   平君回过头来,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叶?”   虞昶轩唇角浮起笑意,“李太太在前面忙得不可开交,就说让我到这花园里寻一位姓叶的小姐,说叶小姐跟李家的关系极好,可先帮他们招呼我一会儿,我猜是你,应该没错吧?”   平君看他说得这般有板有眼,心想这位李太太真是奇怪,怎么平白无故地就丢了一个男客人给她,她又不好意思让这人为难,便点一点头,道:“那你先在这里坐会儿吧,我去端杯茶给你喝。”   虞昶轩笑道:“那倒不用了,这不正好就有么?”平君本想借着倒茶的机会走开一会,谁料他竟很熟练地侧身从圆桌上的茶壶里倒了茶,竟还连着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放在了圆桌的另一侧,这才对平君客气地笑道:“我打扰了叶小姐,就先敬叶小姐一杯茶吧。”   叶平君看他这般客气,自己也不好推托,便上前来坐下,端起了那一杯茶,也不说什么,只放在唇边润了一润,算是领了他的情了。他也不多说,只望着她笑了一笑,那花园子里花木繁盛葳蕤,正是傍晚时分,晚霞照在一丛丛的芙蓉花上,更是好看,空气里自然浮着一层暗香,有堂会戏的鼓锣敲打之声遥遥地传来,更衬得他们这里的寂静,犹如另外一个世界一般。   平白无故地与这样一个陌生男子坐着,她总觉得心慌,把那杯子放在桌上,便要站起来,谁知道忽听到他一声笑道:“这是叶小姐的书么?”平君回过头去,就见他拿起了原本放在桌角的一本《诗经》,就摇摇头,道:“这不是我的。”   虞昶轩便“哦”了一声,拿起书来,随意地翻了几页,忽地笑道:“我有一个小妹妹,平日里最娇纵不过了,家里专门请了古文老师给她授课,她学了几天,竟编了一句词,就来考较我了,你猜她说些什么?”   平君见他说得这般神秘,便问道:“她说了什么?”   虞昶轩便道:“她最好难为人,说的是,萧史乘龙作凤鸣,唱与关鸠第四声,打一个诗经里的句子。”平君听他说完了,立时一笑,脱口说道:“这个简单,一本书里写过,我也知道的,关鸠四声,自然是君子好逑。”   虞昶轩望着她,黑瞳里漾满了星星点点的笑意,“哦,多谢叶小姐指教,原来是君子好逑,却不知这君子好逑求的是什么?”   平君微微一怔,就从那椅子上站了起来,转头看着他,那一双眼睛清清亮亮的,透着份冷意,就在此时,游廊的一侧便传来白丽媛兴冲冲的笑语声,“平君,平君,原来还有人在前面弹《胡笳十八拍》,你要不要听?”   平君回过头去,就见白丽媛一路跑过来,在她的身后跟着李太太和李伯仁,却是一脸无奈的样子。李太太连声道:“丽媛,你给我站着,你这真是……” 丽媛已经跑过来拉住了平君,一脸笑嘻嘻的样子,李太太真是没法子,见虞昶轩坐在那里,李伯仁略有点尴尬的笑声就传了进来,“我说等了这半天不见人,原来五少在这里呢。”   李太太也跟着笑道:“原来我们伯仁有这样的面子,居然连五少都请到了,这个生日还真是没白过。”虞昶轩便道:“我来的不凑巧了,没想到这里还招待着客人。”   李伯仁就忙道:“都是自己家里的人,哪有客人这一说,这园子景色还不错,五少先在这里看看,一会儿到前面吃席去,我和我太太先到前面看看都准备得怎么样了?”李太太也笑吟吟地点点头,却又笑着对白丽媛道:“丽媛,你都到这半天了,还没给你父亲打电话吧,快去打一个,免得他老人家担心。”   丽媛“哦”了一声,平君已经先于她笑着道:“我想起来了,我有东西忘在来的时候坐的小汽车上了,我这就过去看看。”她这一番话,把李伯仁和李太太全都说愣了,李太太最先反应过来,忙道:“你忘了什么东西,我派个人给你去拿就是了,何必你亲自过去。”   虞昶轩抬眸看了平君一眼,笑一笑,“我就是个洪水猛兽?这怎么我一过来,你们全都争先恐后的要走出去,大哥家里什么时候这么待客了?”   叶平君便笑着道:“对啊,李先生李太太快招呼客人吧,我和丽媛一块去,一会儿一起回来。”一旁的丽媛正巴不得这样,便拉着平君的手,笑嘻嘻地道:“那我们就走了,在这里腻味了老半天,我早想玩玩去了。”   李伯仁眼看着白丽媛和叶平君牵着手顺着游廊走了,却也干瞪眼没有办法,再回过头来看着虞昶轩,尴尬地搓了搓手,虞昶轩喝着茶,看着李伯仁那副样子,忍不住就是哈哈一笑,倒把个李太太气急了,恨恨地道:“好你个五少,倒腾着我们一家子都给你忙乎,亏你还笑得出来,怨不得大家都说,你还真不是个好东西!”   叶平君和白丽媛出了园子,她看着白丽媛去打电话,自己便走出了大厅,站在台阶上四下地看了看,就见前院的游廊里站着几个卫戍,叶平君便走了过去,就听得一声响亮的呵斥:“站住!”便有两个卫戍拦住了她。   叶平君抬起头来朝前看了一眼,就见一个清俊儒雅的军人走了过来,正是将她的母亲送入医院并且隔三差五前来探视的那个人,便直接开门见山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青年军人见无需再隐瞒了,挥了挥手示意卫戍撤下去,道:“我是虞氏官邸的侍从室主任顾瑞同。”   叶平君只把目光停留在顾瑞同的身上,思忖了片刻,缓缓道:“那救助我和我母亲的人,就是楼上那位被称为五少的人了?”顾瑞同便点头道:“正是。”叶平君闻听此言,当即脱口问道:“他为什么这样做?”   顾瑞同看看叶平君,见她的目光清亮干净得如冰雪一般,他缄默了片刻,道:“叶小姐是个聪明人,不用我说,你也是明白的。”   叶平君微垂了眼眸,心中当然立刻就明白了,再也不需要问什么,只转身要走,忽听得身后一声“叶小姐”,她回过头来,只见顾瑞同依然笔直地站在那里,他似是稍稍犹豫,半晌还是说出一句话来:“叶小姐,抽身要趁早!”   叶平君微微一怔,看了看顾瑞同,见他脸上的表情依然是平静如常的,她便静静地一笑,点头道:“谢谢你,我记住了。”   疏影风流,欲说还休   叶平君转回厅里来,就见大厅里已经开了席,她才一进来,早有李太太迎上来笑吟吟地把她领到了首席上来,叶平君便坐在了白丽媛的身边,白丽媛笑道:“到底丢了什么东西?找到了么?”   叶平君便抿唇笑着,小声道:“找到了,就是学廷送我的小物件,幸好没丢,不然……”   白丽媛就吃吃地笑起来,“不然你可就心疼死了。”她们这样在席间偷偷地笑着,果然引得一旁的李太太问道:“你们两个这是说什么小话呢?这样开心,说出来让我们大家都笑一笑罢。”这一句话问的席面上的其他人都看过来,虞昶轩抬起眼眸扫了一眼叶平君,唇畔亦是含笑,叶平君只是拦着白丽媛,“没什么,丽媛别笑了。”   这白丽媛本就是个藏不住话的,见平君挡着不让说,更是非说出来不可,便笑嘻嘻地答道:“只因为江学廷送你的那一样东西,你就巴巴地找了出去,这会儿我笑笑还不行了?哪有你这样的!”   李太太脸上的笑容立时就僵了,转眼就见虞昶轩将酒杯慢慢地放在了桌面上,一旁的李伯仁见此情景,忙就给李太太飞了个眼色,李太太立时就伸手过来拉住了平君的手,温声软语道:“平君姑娘,我今天一看见你就喜欢得不得了,我就想着认你做个妹子呢,你看给我一个面子认我这个姐姐成吗?”   平君笑道:“这我怎么敢高攀呢。”   “不高攀,不高攀。”李太太满脸喜气,将自己胳膊上的一个金镯子褪了下来,也不管平君的推拒,直接戴到了平君的手腕上去,笑着道:“等你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我们就是了。”她这就扯着平君的手站起来,替她拿了一杯酒在手里,亲热地道:“你们大伙可都听着,如今平君就是我和伯仁的妹子了,以后你们若是谁敢欺负她,我决饶不了他!”   虞昶轩笑道:“既然是嫂子的妹妹,那我们疼惜还来不及呢,又怎么敢欺负?”李太太一面拉着平君,一面对虞昶轩抿嘴笑道:“五少的话,我可不敢信,别的还好说,就看你一进门,这眼睛就没从我平君妹妹身上挪开过,你若对我妹妹有什么念想,没过我这一关可万万不行的。”   李伯仁便跟着笑道:“这话倒是没错,如今有了我和我夫人做平君妹妹的靠山,五少若不先请我们喝了冬瓜汤,就想着疼惜我妹妹,我和我太太可是不答应的。”这喝冬瓜汤是一句老话,就是答谢媒人的意思,李伯仁把话说得极为露骨,整个席面上的人都心知肚明地笑起来。   就在这起哄的笑声中,虞昶轩索性站起身来,黑眸里漾满了笑意,只端起酒盅对叶平君笑道:“平君妹妹,我敬你一杯。”一旁更有人起哄地喊道:“喝什么一杯,不如就喝一个交杯吧。”   这一句话更引得桌前的人都哈哈地笑起来,李太太便笑着伸出食指对那一桌子的人指指戳戳道:“好啊,你们这群人敢情今儿都欺负我这妹妹呢,我就偏不让我妹妹和五少喝这个酒。”她这一句话便是大有火上浇油之意,谁料平君大大方方地一笑,举起酒盅对虞昶轩道:“大哥赐酒,小妹不敢不受!”   虞昶轩一怔,看了一眼平君,“你叫我什么?”平君便笑道:“当然是大哥了,我既然是李先生家里新认的妹妹,五少与李先生情同手足兄弟,我连带着叫你一声大哥,这是没有错的。”   这话才落,几乎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席面上的气氛一瞬间便冷了下来,李太太讪讪地,简直都笑不出来了,唯有叶平君笑着对虞昶轩举着酒盅,虞昶轩的目光只在叶平君微笑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唇角勾起,道:“说得好!”端起酒盅与叶平君碰了个杯,接着将那一杯酒一饮而尽,朝着叶平君亮了亮杯底,那脸上的笑容,依然是淡淡的。   叶平君便也将那一杯喝了,将酒盅稳稳地放在桌上,才转过头来对李太太道:“我该走了,母亲还在医院里,我不敢在外面逗留太久了。”李太太愣了半天,这才听见平君说话,她一面看着虞昶轩,一面犹豫着道:“哦,这……”虞昶轩却已经站了起来,望着叶平君笑道:“正好我也要走,就顺路送送你吧。”   叶平君目光一顿,只见虞昶轩扬起眉来一笑,神情很是自在,“你既叫我一声大哥,这大哥送送妹妹,想来也没什么问题吧!”一旁的白丽媛看看叶平君,才刚要说话,一张嘴却是“哎呦”一声,把头低了下去,可见被李太太掐得不轻,虞昶轩便笑着朝叶平君一扬手,“平君妹妹,请吧。”   虞家的汽车就停在李府的外面,叶平君上了车,虞昶轩便很礼貌地让叶平君坐了正面,自己坐在了倒座上,正是叶平君的对面,随手便开了车顶的灯,车厢里顿时一片雪亮,车开动起来,叶平君侧过头去看着街景,虞昶轩却只把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这样面对面地坐着,却仿佛是对峙僵持一般,都是一言不发。   叶平君觉得虞昶轩那目光灼灼的,她只装作镇定的样子往窗外看着,心口却是一阵乱跳,不由地攥紧了手里的一个小手绢,在手指间一圈圈地用力绕着,虞昶轩见她的脸上渐渐地透出红晕来,那样静恬脱俗的美丽,让他一阵阵地心驰神往。他凝望着她,忽地淡淡笑道:“这金镯子俗气的很,真配不上平君妹妹这么漂亮的一双手。”   叶平君回过头来,微笑道:“这话说反了,这金镯子贵气,是我配不起它,今天人多不好意思推托,改天我是要把这镯子退还给李太太的。”   虞昶轩笑道:“还了她也好,戴我这一个吧。”他说着,就拿出一个锦盒来,这锦盒一打开,里面摆着一个莹润明净的玉镯子,透着暖暖的翠绿色,只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一个极珍贵的物件。   虞昶轩一句话也不说,拿起镯子就往叶平君的手上套去,更仿佛是给犯人戴上铐子一样的快而迅速。叶平君吓了一跳,就要往下褪镯子,虞昶轩一伸手攥住她的手,“别褪了,这就是给你的,也只有你配戴它。”   叶平君禁不住发慌,直往外挣手,“我不要这个。”他就笑道:“怕什么,难道这镯子还咬你的手么?”又顿了顿,凝视着平君,那眼眸里的笑意越发地浓了起来,柔声道:“叶小姐,说一句实话给你听,只要你点一个头,我能给你更多,我保证,你要什么有什么。”   那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了,叶平君抬起眼眸来,看着虞昶轩,一双明亮的眼瞳犹如月下新雪一般,透着清冷之意,“五少,我是贫寒人家的女儿,这样一个镯子,我真是没福气戴。”   虞昶轩看着她,只微微地笑着,叶平君依然道:“像我们这样的小百姓,都是记得虞家大恩大义,大家都知道若没有虞家军,扶桑人早就打过来了,更别说若不是五少你义薄云天,只怕我娘也难活命,我这里也是打心眼里就敬重着五少的。今儿跟五少这样说话,并不是我不识抬举,实在是我福分浅薄,受之不起。”   这一番话说来,竟然是又知礼又谦恭,生生将住了虞昶轩,说了他一个哑口无言。虞昶轩缓缓地放开了她的手,半晌才笑着说了一句,“你这一顶顶高帽子扣过来,都快把我供成仁义道德的圣人了,真难为你这样聪明。”   他这话音才落,平君已经把镯子褪下来,交还到了他的手里,这一交一还之间,那车竟是忽然一个刹车,叶平君猝不及防,身体便直往前倒去,被对面的虞昶轩抱了一个满怀温软,慌得她就往外挣,虞昶轩也不拦,大大方方地让她退了开去,只对前面的司机淡淡地斥责了一句:“小何,怎么开车的?!”   那司机就答道:“对不住五少,没提防前面有个坑。”   叶平君什么也没说,只把头转了过去,默不作声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虞昶轩看她的样子,竟是已然了却这一段公案的平静模样了,他只笑一笑,那车再行了没多一会儿,就到了医院,叶平君下了车,转眼就见虞昶轩也下了车,叶平君回头笑道:“我这就到了,不劳五少送了。”   虞昶轩还是下了车,笑道:“你如今又叫我五少了?”   平君道:“刚才酒席间的事情本就是为了凑一个趣,若是现在我还一口一个大哥,可真是不知好歹了。”   虞昶轩定定地凝视着她,眼眸深邃,半晌微微一笑,轻声道:“叫什么都好,别人我就不管了,但只要是你叫的,我都愿意听。”   他这话很是含着几分脉脉的情意,平君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虞昶轩望着她,又道:“平君。”伸手就要来握她的手,平君吓了一跳,慌地往后一退,他轻声笑道:“怎么了?就这样怕我?”   平君笑道:“倒不是怕,只是一个敬。”   他望了她片刻,忽地也是笑一笑,淡淡道:“哪一个敬,若是相敬如宾的敬,我倒是很愿意的。”   平君心乱如麻,脸上仿佛火烧火燎的,额头上都涌出了细细的汗珠,幸好夜色晦暗,风一阵阵地吹过来,替她遮掩了这一份窘迫,低声说:“五少,我有男朋友。”   他意味不明地笑,“哦,我知道了。”口气温和得像逗小孩子。   她把头点了一点,算是向他告别,自己转身顺着路边的小道走了,他一直看着她进了医院的大门,才坐回到车内,就见车厢的沙发上还摆放着那一个玉镯子,顺手就拿起来,前座的顾瑞同回过头来,就见虞昶轩望着那镯子发呆,便笑道:“还是第一次看见五少这么用心,难道真要娶这位叶小姐当少夫人么?”   虞昶轩这才回过神来,闻听了顾瑞同那一句,先是一怔,又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道:“我们是什么人家,若让这样一个没身份地位的女子做了虞家的五少夫人,那可真是笑话了,我只不过是想……”他这话也没往下说,再望了望那玉镯子,只淡淡地笑一笑道:“不过,她倒是聪明得很。”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这车一路开回了虞氏官邸,顾瑞同便带了几名侍从官回侍卫室。虞昶轩举步要上楼,就见大丫头秋珞正从餐厅里走出来,虞昶轩看着她嘴唇上擦着嫣红的胭脂,很是好看,便笑着走了过去,秋珞笑嘻嘻地把身体一转,转到了一旁的大理石屏风后面去,却对着虞昶轩扬了扬手道:“五少爷,你过来,你过来。”   她这手一招,虞昶轩怎么可能不过去,当即笑道:“你这促狭鬼,招惹了我就想跑么?看我怎么收拾你!”才绕到屏风后面,就觉得面颊上一热,秋珞举起两根手指头在虞昶轩的面颊上那么调皮地一按,转身笑着又跑回到餐厅里去,虞昶轩眼看着秋珞跑了,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五哥终于到了,父亲刚从政府里回来,正找你呢。”   虞昶轩一听得“父亲”二字,心中就是一紧,顿时间就什么兴头都没有了,回过头来见六妹琪宣还笑盈盈地背着手站在那里,便问道:“父亲回来多久了?”   琪宣指指楼上,“你快上去吧,等你一会儿了。”   虞昶轩忙要上楼,就听得琪宣轻呼:“五哥,你等一下。”她跑上前来拉着昶轩的胳膊,往他的脸上看了一眼,噗哧一笑道:“没事了,你上去吧。”   虞昶轩上了楼,径往北面厅走去,就听到母亲的说话声,心中略松,才走进去,看见父亲虞仲权正坐在沙发上喝茶,母亲坐在一旁,手里挽了一串翡翠佛珠,正说着些什么,他一走进去,虞太太便抬起头来,只看了虞昶轩一眼,那脸上的笑容立时就凝固了,赶紧说了一句:“昶轩,你先出去。”   虞昶轩一怔,就见父亲已经抬起头来,也只看了他一眼,那一张威严的面孔瞬间便似充了血一般红了起来,显然是怒到了极点,话也不说,直接抓起了面前一个珐琅彩描金菊瓣茶杯照着虞昶轩的脸就砸了过来,正砸在他的额头上,怒声道:“你个混账东西,脸上抹得那是什么?!”   虞昶轩把手往脸上一抹,竟然抹出了一手指的红胭脂来,心中大叫不好,慌就跪下了,虞仲权气得浑身都打哆嗦,一迭声地叫人拿家法来,自己也是等不得,抓起一旁架子上的拂尘掸子就要上去狠狠地打,虞太太拦不住,虞昶轩已经连挨了几下子,他就半真半假地“哎呦”一声,把旁边的虞太太心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只抱住了虞仲权,哭着道:“老爷别打了,你下手也没个轻重,万一打坏了他,我也不活着了。”   虞仲权火冒三丈,“慈母多败儿,养了这么一个畜生东西,整日里吃喝玩乐不务正业,除了丢尽我们虞家的脸面还有何用,干脆打死了拉倒!”   虞太太看虞仲权发了狠劲,索性松了手,自己放声哭道:“你就往死里打他罢,可怜我这辈子就三个儿子,明轩、曜轩年纪轻轻的硬是叫你送到战场上去,全都战死了,如今就剩下这么一根独苗,我也不管了,你干脆打死了他,左右是断了你们虞家的根,成就你们虞家的满门忠烈。”   这几句话,恰恰是虞仲权的心中之痛,那一念之间,竟是打不下去了,直直地跌坐到沙发上去。二小姐瑾宣早就站在厅外面,也不敢进来,自己的眼眶却也红了,她的丈夫匡炳文曾是七战区的高参,两年前就战死在了滇南的战场上,匡炳文又是个孤儿,瑾宣只能带着儿子匡泽宁又回了娘家来住,孤儿寡母,悲苦自知。   她这会儿听着母亲哭诉,心里也是跟着悲痛,还要在心里提醒着自己不能火上浇油,忙忙地擦干了自己的泪,看着这边情形稍缓,忙就叫家仆进去把虞昶轩扶出来,虞太太擦着眼泪跟着出来,一迭声地要楼下的侍从官去找医官来,瑾宣跟着忙乎了半天,才走回来,就见老父亲孤零零地坐在厅里,虞仲权看着自己的二女儿走进来,便道:“你五弟怎么样了?”   瑾宣道:“也没什么大伤,就是有点小破皮。”   虞仲权默了片刻,到底还是心疼这么一个儿子,长叹一声道:“你去我的书房里拿了柜子里的化淤膏给他擦吧。”瑾宣忙应着,转身去拿化瘀膏,专门送到了虞昶轩的房间里,还特意说是父亲送来的,可见这一番教训,又是付诸流水了。   虞昶轩其实根本就没受什么伤,只不过是额头上擦破了点皮而已,这会儿躺在短榻上,虞太太就在一旁掉眼泪,大嫂君敏如正忙着指挥下人拿药端水的,看虞太太眼泪婆娑的样子,便走上前来劝慰道:“母亲别再伤心了,幸好父亲也是心疼五弟的,你看这外伤擦擦药就好了。”   虞太太点点头,泣道:“我也是命苦,辛辛苦苦地养了他们兄弟三个,如今却就剩下这么一个幺儿……”她这话才说到这,就见敏如的眼眶也跟着红了,当年君敏如才嫁到虞家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虞明轩就在川渝守卫战中牺牲了。   虞太太一想到了这里,心中疼痛,便向敏如点点头,叹道:“我们虞家也是有愧你的,我心中明白。”敏如便道:“都是自家人,说什么亏欠不亏欠的,倒是五弟这个样子,何止我们在这里心疼,还有黛缇呢,您想想五弟和她自小感情就好,她若是知道了,更是不知道要担心成什么样子呢。”   虞太太再点点头,说了声“是啊。”就听得外面传来踏踏的声音,正是六妹琪宣跑了进来,一看虞昶轩的模样,再看母亲和大嫂在那里擦眼抹泪很心疼的样子,便朗声道:“母亲别哭了,论理五哥就该挨点教训,那萧家的萧北辰也不过才比五哥大个一两岁,在这政坛上翻云覆雨是何等本事,你再看看五哥,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虞昶轩听了这群人在自己面前说了半天无味的话,早烦得不得了,这会儿就瞪了琪宣一眼,怫然道:“你能不能出去,我一看见你就头痛!”   虞太太见虞昶轩不高兴了,也立刻回头看看自己的小女儿,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琪宣,你怎么动不动就拿那北面的旧式人家来跟咱们这文明家庭比,快安静会儿吧,没听见你五哥说头疼?还不赶紧出去。”   虞昶轩闭上眼睛,不耐烦地道:“我想要睡一会,这天也晚了,母亲也去歇着吧。”虞太太看虞昶轩很是困倦的样子,想着别吵他休息,便扯着琪宣和敏如走了出去,出了房门就叮嘱着在这边管事的朱妈道:“好好照顾着五少爷,要是他有什么不舒服的就赶紧去叫我。”   朱妈忙就点头应了,琪宣在一旁噘着嘴道:“偏心眼。”虞太太转过头来道:“你少说几句行吗?这几天没事儿别来吵你五哥。”琪宣把头一转,道:“谁稀罕他,母亲这样娇惯,早晚害了五哥!”只扔下那一句,便气呼呼地跑下楼去了。   叶平君看母亲的病一天天地好起来,也不需要再在医院里住了,再说这住院费每天就是好多,她便和母亲商量着,开些药回家去调理,于是跟医生商量着第二天出院。到了第二天就去医院的会计部算清账目,竟是花了将近四百多块钱,叶平君默默地记在了心里,才从会计部回来,就见病房的外面站着几个卫戍,都背枪站得笔直。   站在走廊窗口顾瑞同听到她的脚步声,缓缓地转过头来,望见了叶平君,便向她礼貌地点一点头。   魁光阁位于西大门前,向来都是热闹熙攘的,这一日却是静寂了许多,因为魁光阁的门前站着一整排的宪兵,其气势自然是惊人的,另有一些虞氏官邸的侍从人员站在包厢外面,面容沉默冷淡。   她走进包厢的时候,顾瑞同就在外面把门关上了,那门关合的声音让她的心顿时一紧,就见包厢正中间摆放着一张大桌子,上面摆着各色佳肴,虞昶轩坐在首位上。他刚从校场回来,还穿着带马刺的靴子,军裤,外套倒是脱了,只穿着一件白衬衫,抬头一看叶平君站在那里,便笑道:“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坐着。”   叶平君就站着不动,虞昶轩见她不动,笑一笑道:“那好罢,我亲自来请你入席。”他说完竟站起来,朝着叶平君走过来,叶平君立刻往前走了几步,默默地坐在了席间,虞昶轩看她坐下了,笑着拿起一旁的一个空碗,殷勤地给她盛了一碗汤,放在她的面前,道:“这火腿竹笋汤好喝得很,你尝尝。”   他便在她身边坐下,眸子黑的犹如曜石一般,就见她穿着一件藕色裙子,小小的立领,领子上绣着精致的雕花,衬得颈项洁白柔美,他总觉得那样美的颈项,如果能再戴上一串明珠,定是再完美不过了。   他望着她,温和地笑道:“我听说你母亲要出院了,特意来接你们。”   叶平君道:“不敢劳烦五少,我母亲就在楼下等着我,跟五少说完了话,我就和母亲回去了。”   虞昶轩微笑着道:“就别回你们那个大杂院了,那里哪是人住的地方,我特意为你和你母亲新置了一个地方,干干净净的小四合院,你喜不喜欢啊?我再找几个人去伺候你和你母亲。”   叶平君平静地道:“这我更不敢了,就连住院的这些费用,我还在想着怎么还给五少呢。”   虞昶轩便看了看她的眉眼,那英挺的面孔上一片得意的笑意,“若是说还钱的话就太见外了,叶小姐是个聪明人,又何必硬要装糊涂,难道还不清楚我对你的这片心么?”   叶平君抬起一双明澈的眸子看着虞昶轩,清清楚楚地回答道:“五少,我男朋友江学廷就要回国了。”   虞昶轩居然不置一词地笑一笑,竟就拿过一旁的洋酒来斟了一杯,才喝了一口,叶平君就道:“五少,若是你没什么事儿,我要回去……”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见虞昶轩放下酒杯,抬起自己的手掌闻了一下,淡然自若地道:“真糟糕,居然还有些血腥味,竟然洗不掉了。”   他说完,转过头来对叶平君温声道:“刚在校场里开了一枪,挺好的一匹千里驹,我也很喜欢,只可惜驯服不了,还留着它有何用!”   叶平君看看他乌黑的眼睛,那一张清秀的面孔依然是平静的神情,只道:“万物都有各自的缘法,它命中注定不该是你的,你就是要了它的命,它也不是你的!到头来白费心思,不过是一场空而已。”   虞昶轩笑了一声,“你这话倒是有些道理,早听得你这一句,兴许那匹马还能活着,只可惜我偏偏是个不讲道理的,天生就有个不听人劝的毛病。”   叶平君便低头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钱来,连同几个银元一起都放在桌子上,道:“你替我母亲支付了医药费,这里有些钱,我先还你这些,剩下的容我慢慢想办法罢,我总会还清的。”她又转过头去看看外面,道:“我母亲还在楼下等我,我该下去了,不然她要担心的。”她就要站起来,虞昶轩把酒杯往桌面上一搁,淡淡道:“坐着。”   那一句话不轻不重,却压迫力十足,叶平君看看虞昶轩,见他那脸色很是不好看,她便微微笑道:“我倒突然想起一句话来,是五少曾经对我说的。”虞昶轩见她这一笑,他便也笑起来,轻声道:“是么?那我真高兴,原来我对你说的话,你都好好地记得。”   平君就笑道:“五少那一句话说得很有道理,是我一时糊涂去捉两只蝴蝶,五少当时就说,那明明是一对梁山伯与祝英台,你怎么就偏要去捉,拆散了人家比翼双飞的好梦?如今想来,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虞昶轩脸上的笑容便就无声地隐没了,只是看着她,目光透出一种幽深的冷意来,“你还真是记得清楚!”   他那目光看得平君的心都不禁地一颤,一刹那紧张得手指都发紧,却还是要硬挺着说下去,“五少,我们这样小家庭的女孩子,只想着相夫教子,做个贤妻良母,清清白白的过这一辈子,别的再没有了,就请你高抬贵手,放我走罢!”   他定定地看着她,她的面容依然极平静的,只是略略地将头垂下去,雪白的面颊一侧散着些乌黑的小碎发,下颔是极柔和的弧度,柔软的嘴唇莹润娇艳,他的喉咙忽然有些发紧,渴了一样的感觉,下意识地抓起那一杯酒,猛灌了自己一口,沉声说道:“那个姓江的到底有什么好?!”   平君清清楚楚地回答:“他能给我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她即使不抬头,也能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她点到为止,不敢再说多,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双腿却禁不住地发软,心跳得飞快,从桌前到门边的那短短几步,竟那样远,但总算走到了。   她推门出去的时候听到身后“啪”的一声,是他砸了一个酒杯。   她连头都不敢回,就那么走了。   眼看着初夏的阳光化成灿烂的金色,照着西大门的街面,街道一侧是一棵高耸的银杏,翠绿的扇子叶片在风中乱飞,虞昶轩只站在明亮的窗前,看着叶平君扶着叶母一步步地朝前走,她略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扶着母亲,那乌黑的头发便散落在风中,千丝万缕的,便好似把人心都给缠住了。   虞昶轩慢慢地转过身来,靠在窗前,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来抽,一旁的卫戍走过来给他点了烟,那白色的烟雾升腾起来,直将他的眉眼都给遮蔽了,一旁的顾瑞同看他的脸色很是难看,便走上前一步来,劝道:“五少,容属下多一句嘴,那陶家姐妹和君黛缇小姐都是一等一的人物,你又何必为叶小姐此等小户人家的女子费这些心思。”   虞昶轩那脸却是阴沉沉的,只把手里的烟往地上一扔,一脚踩了上去,转头看见旁边的小柜子,抬起那穿着牛皮军靴的脚就踹了过去,那小柜子应声倒地,摆放在上面的一盏茶壶落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第三回 落霞铺石阶儿女长情 月色伴高轩佳人明志   落花逢君,魂牵梦香   叶平君自母亲病愈后,才回到明德女中重新上课,又将李太太送的那一只金镯子托白丽媛还了回去,叶家的生活支付,一直都是平君算计的,她便想着等到了秋季,就有佃户交些地租上来,她再做些家教什么的,虞昶轩那将近四百块钱的住院费也能还上一部分了,这才觉得心安。   这天上午,正是星期天,学校里放假,叶母因这一场大病初愈,只想去山上的观音阁里还愿,叶平君看母亲还是体弱,便说等到下午自己替母亲去,她在外屋里做了一上午的功课,才拿了喷水壶去照顾墙根下的几丛玉簪,正值玉簪的开花时节,眼看着那纤长的花朵洁白如玉,不染尘垢,叶平君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梳着小双髻,眉清目秀的模样,再加上那微风轻拂,正是飘飘欲仙一样的美景。同住的赵妈妈本坐在自家门前那里挑米,这会儿反而看了平君半天,才叹了一声道:“姑娘,可惜了你这么好的模样,花一般的,怎么就不是一个小姐命呢。”   平君回过头来,微微地笑道:“花还有好多种呢,像那种娇贵的,就是小姐命,自然有人呵护着,像我这样的,自然是这玉簪一样,落于何处生于何处了,这样也挺好的。”   赵妈妈就笑,“姑娘到底是读过书的,比我们这些人见识多,你什么时候去观音庙里烧香还愿,帮我也带一柱香吧。”   叶平君便笑着应了,到了下午,她自己提了些香烛,就去山上敬香。沿着长长的石阶路一路走上山去,路旁绿树丛生,野花遍地,自有一种清香浮在了空气之中,平君一路进了庙门,按照母亲的吩咐在佛前燃烛插香,接下来便跪在蒲团上叩了头,才站起来走出去,就见门外有一个老人正在那里摆了桌子抽签算命,却一直无客上门,她想了想,便走上去道:“老人家,我来抽一个签子!”   那老人就拿了签筒过来,平君拿起签筒,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便笑道:“好沉。”老人笑道:“这里都是人的命理呢,一辈子的事儿,怎么能不沉!”   这话说得平君不由得有些谨慎起来,将那签筒子用力地摇了摇,抽出一根签来,签名是“风卷林中叶”五个字,她也没给那老人,就自己看了一眼,正是: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一代倾城千行泪,香残藕谢玉簟秋。   叶平君看着那签子沉默了半天,老人见平君站在那里发呆,他就叫了一声,“姑娘,给我看看,我给你解一解。”叶平君却慢慢地把签子放回了签筒里,笑着道:“我忘记我妈说的话了,小孩子家是不能轻易算这个的,算了,我不解了。”   她将算命的钱放在了老人的案子上,转身下了石阶,那石阶路一层层地铺了下去,周围都是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响,斜阳暮景,金色的晚霞洒了满路,叶平君只慢慢地朝前走着,不知不觉间就与一个人擦肩而过,然而这一瞬便仿佛是电光火石一般从脑海里猛擦过一道光去,她呼吸一窒,已经转过头去——   只见他微笑着站在那里,那一张俊挺的面孔比四年前更是多了一份清逸,身后便是满山绿叶萧萧,层峦叠翠,他更是如芝兰玉树一般,站立在那石阶之上,这份倜傥潇洒,怎一个神采飞扬形容得了。   四年未见,四年后的再见竟是如此的猝不及防,叶平君看了他一眼,刹那间思绪纷乱,面红耳赤,慌乱间竟是转身就要顺着石阶往下逃,他忙就上前拉了她一把,笑着道:“你跑什么?我又不是大老虎!”   他那修长的手握住了她的手,透出一阵阵暖意来,更是让她整张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居然恼羞成怒起来,“江学廷,我不认得你。”   江学廷立时就笑道:“你这就是自相矛盾了,你若不认得我,怎么知道我叫江学廷?”   叶平君已经是满脸通红,听他这样说话,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道:“你骗我,你明明在信上说,要等到八月才回来……”江学廷看着她的眼圈竟然开始泛红了,笑道:“我太想你了,早回来一个月不行么?”   叶平君便甩了手往山下走,走了几步,又道:“你……你什么时候下的船?”   江学廷跟着她,道:“早上下的船,下午就去了你家,姨母说你来拜佛了,我就一路赶来找你,你倒好,见到我掉头就走。”   他这话才说完,就见叶平君忽然站住,嘴唇微微抿起,也不说话,也不往下走了,只低着头靠在石阶一旁的一棵树前,用手捂了捂自己的胸口,半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对江学廷笑道:“不行,我不跟你说了,我这心口跳的太厉害!”   江学廷见她捂着胸口的手竟也是微微发抖的,可见她内心已经很激动了,他便静静地站在她的身侧,陪着她听着这山间的风声,两个人就那么沉默地站了半天,看着她渐渐地平静下来,江学廷便笑着道:“平君,告诉你一个好事儿,等过一阵子,我就要去南明军校做校务委员了。”   叶平君转过头来看他,见他脸上露出踌躇满志的骄傲,那话简直是禁不住的,侃侃道:“我在扶桑参加了护国会,还做了评议部的部长,你知道牟家吧,牟家那位德高望重的牟老先生,就是我在扶桑的老师,他真是一个让我十分佩服的人,就是他提拔我入了南明军校。”   叶平君看他和自己一见面就谈这个,谈笑间又是这般神采飞扬,可见这事儿在他的心里所占的分量极大,她就微微地笑着道:“你说的这些我也不太明白,但你说那牟老先生是好人,就一定是个极好的人了。”   江学廷点一点头,顺便伸手过来理了理平君额角的鬓发,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之间感情深厚,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一对,这样的动作更是最平常不过了,只见他的手指在平君的头发上停了一停,笑道:“原来你说话也是个不算数的。”   平君道:“我怎么了?”   江学廷道:“到底是谁在给我的信里说要仔细地戴着我送的玉簪子,你若是耍赖,我那里可有信件为证。”平君见他问起,不好隐瞒,便实话实说道:“我前阵子走路不小心,把玉簪子给掉了。”   江学廷应了一声,笑道:“掉了就掉了,等过几天我再给你买一个。”他牵着她的手,领着她沿着石阶往下走,“我们回去吧,姨母说要做桂花糕给我吃呢,在国外这几年,最想吃的东西,就是你母亲做的桂花糕了。”   他们一起走下山来,江学廷忽然道:“你先等我一会儿。”   平君一愕,就见江学廷往山脚下一个守在筐边卖梨的小孩子走去,低着头交给那小孩子一些钞票,转眼就推了一个自行车走过来,对平君笑道:“走吧,我骑车带你回去,坐前面坐后面?”   平君抿唇一笑,就往车架子后面走,他却将自行车一转,侧过来,自己一手把着车把,仗着手臂长,自己坐到了后座上,挡着她,双目熠熠生光,“后面不给坐!”   她转身便走,他就推着自行车在后面跟着,一路笑着,“小姑娘要不要车?要不要车?”她被他吵得烦了,回过头来嗔道:“你这人这样厚脸皮!”他将车子推到她的前面来,认输地笑道:“后面给你坐还不行?”   江学廷从车筐里拿出一支风车来,递到她的手上,他骑车带着她,骑得飞快,她一手紧攥着他的衣角,一手将风车举起来,风车就在她的眼前呼呼地转着,她的唇角是欢快的笑容,被阳光照耀着,额头的刘海都被风吹乱了,他就故意一歪车头,那车一个猛晃,吓得她“啊”的一声,一只手就抱住了他的腰,之后又慌着要松手。   他一只手抓住车把,另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她要缩回去的手,那自行车因松开了一面,就开始晃晃悠悠的,她吓得叫道:“你不要松手。”   他唇角噙着笑,低声道:“那么,你也不要松手。”   暮色将至,一面是陈旧的院墙,翠绿的藤萝叶子爬了半个墙面,碧油油的一大片,巷口停着一辆车,有高大的侍从人员站在车外,周围一片沉寂,女孩子的笑声和风车飞转的呼呼声早就已经过去了。   虞昶轩坐在车内,无声地凝视着手里的红色天鹅绒盒子,盒子里面装着一串亮晶晶的明珠,被天鹅绒衬着,更是好看。   他在洋行里挑这一个珠圈的时候就想,她若是戴上了这个,一定美丽极了。   车后座里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侍卫长顾瑞同转过头去,就见那一个珠圈都散开了,晶莹剔透的珠子四散着滚落到了车座底下的缝隙里去,顾瑞同看一看虞昶轩的脸色,半晌没说什么,又把头转了回去。   虞昶轩临窗坐着,眉头锁得死紧,那盒子里面装了白檀香料,所以纵然是珠子散了,却有一阵阵细致的甜香,缓缓地弥漫起来,魂牵梦绕一般地萦绕在他的鼻息间,驱都驱不走,搅得他心神俱乱。   江学廷领着平君一路回了大杂院,才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桂花糕的香甜味道,只见桌子上摆放着一盘红白桂花糕,江学廷就要去吃,平君赶紧上去拦着,笑道:“馋死了,先去洗手。”   江学廷便笑呵呵地去洗手,只见叶太太从里面屋子里走出来,道:“平儿,学廷这次回来给你带了不少东西呢,我都放在屋里了,你去看看。”   叶平君点头应了,江学廷洗好了手,就来拿桌子上的桂花糕吃,筷子也不用,连吃了好几个,叶太太笑道:“白出去了这四年,真是一点都没变,小时候就爱吃这个东西,没想到长大了还是爱吃,别吃那么急,平儿,去倒杯茶!”   江学廷满手都是桂花糕的甜香,抬起头来笑道:“这个东西也只有姨母做的才是好吃的,别人做的,我简直连看都不看一眼。”叶平君倒了一杯茶过来,放在江学廷的面前,笑着道:“你少在这里油腔滑调的奉承我妈。”   叶太太看着这一双小儿女,真是郎才女貌,般配极了,她心里很是高兴,那气色稍好些的面孔上也是挂着笑的,“平儿,我去外面买点菜回来,学廷,晚上能在这儿吃饭吗?”   江学廷当即满口答应,等到叶太太走出去,平君就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江学廷吃了半天,自己也拈起一块桂花糕来放在嘴里慢慢地吃,想了一想,还是道:“你今天才回国,哪有晚饭不回哥哥嫂子那里去吃的,他们不高兴了怎么办?”   江学廷闻听此言,便淡淡地道:“没事的,他们不管我,我不回去他们才高兴。”   他看着平君手里那块吃了一半的桂花糕,就伸手过来,握着平君的手腕,自己凑上前去咬了一口,平君的脸顿时红了半边,就要往回缩手,这样一缩一拉之间,就见那门被推开,正是邻居赵妈妈走进来,一见这样的情景,当即一声:“唉呦喂——”只见赵妈妈抬起一只手来半蒙住了眼睛,另一只手还在那里摇晃着,“那什么?没什么事儿啊!我就来看看,吃吧吃吧。”   眼看着赵妈妈颠着小脚退出门去了,叶平君整张脸都红透了,一抬眼看到江学廷还在那里笑,把她气得拿起那半块桂花糕朝他就扔了过去,江学廷伸手过来接了个正着,又笑着吃了,只见屋门又是一开,正是叶太太从街口买了点小菜回来了。   两情若久,鹊桥归路   这一进了盛夏,天就渐渐的热了起来,为躲避中央政府内部日趋白热化的楚牟党争,虞仲权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去了虞家的一处避暑宅子奉化山庄,这一去便给了虞昶轩极大的自由,他索性连陆军部都不去了,无论什么陶紫宜还是君黛缇,竟都一概不理会了,整日里也不过是到校场里练练枪骑骑马罢了。   正值下午,日头在天空中火辣辣地照着,虞昶轩和李伯仁几个去校场练枪才回来,这会儿见没什么事儿,就拉了两个第九军的参谋,在虞公馆的小会客厅里打麻将,这样连着噼里啪啦地打了几圈,虞昶轩跟前的钱票子渐渐地涨起来,虞昶轩知道是李伯仁几个在那里连着手让自己赢,他其实最烦这样,便更是没趣起来。   李伯仁见虞昶轩面容淡淡的,只是手里捏了一个七筒,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发出磕嗒、磕嗒的声响,便笑道:“怎么了五少?这样无精打采的,军务上有什么难解的事儿?”   虞昶轩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淡淡笑道:“我能有什么难解的军务事,万事都有父亲在那里挡着,我就算是个嘉庆登位,那龙座后面不是还立着个太上皇!”   立刻就有一同僚奉承地笑道:“五少何出此言,你是年少有为……”虞昶轩便哼了一声,打断了那人的话,“你这话我不敢当,我不过仗着父亲的势力罢了,二十四岁就当了陆军部的参谋,只怕后脊梁都要给人戳弯了。”   牌桌上的一个人就笑道:“五少也不必这样妄自菲薄,如今是万事齐备,只待时机,等五少从战场上拿一个响当当的战功回来,自然会毙的那些人哑口无言。”   这一句句话奉承过来,只让人更是恼火,虞昶轩随手便将手中那一个七筒扔到了桌上的牌堆里,脸色竟略有些怫然道:“到底玩不玩了?这么多废话!”李伯仁见虞昶轩今天的火气竟是这样大,只怕说什么都是如不了他的意,忙道:“就是,磨叽什么,我这还等着翻本呢,再来一圈!”   他伸手在桌面上乱洗着牌,谁料虞昶轩竟就站起身来,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厅外走,顾瑞同和吴作校几个都是一怔,顾瑞同忙领着侍卫跟上去,李伯仁一把扯住了吴作校,道:“吴副官,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五少竟气成这样,你给我们兄弟几个提个醒。”   吴作校回过头来,苦着脸道:“还不都是那位叶小姐给闹的,接二连三的折五少面子,五少这阵子脾气大得很,他发起火来哪里还有咱们的好日子过,劝哥几个也别往枪口上撞了,赶紧回去吧。”   李伯仁这才明白了,便“嘿”的一声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呢,这天雷勾地火跟吃了枪药似的,竟是害了相思病了,原来叶小姐这块阵地,咱们五少竟是久攻不下,怨不得火气这样大。”   吴作校见李伯仁言语间竟是带着洋洋笑意,便道:“看李参谋这样,莫非有什么好主意?”   李伯仁笑道:“主意倒也不是没有。”   吴作校便仿佛得到了个救星一般眼前一亮,忙道:“果然不错,这缺德带冒烟的事儿也就你李参谋能想得万无一失。”他这话才落,李伯仁一脚就照着他腿肚子踹过来,周围的一些军官都跟着哈哈大笑,他们平日里本就这样插科打诨惯了的,吴作校又道:“你快说一个,免得我们兄弟几个跟着五少没完没了的吃挂落儿!”   李伯仁就不紧不慢地笑道:“就请吴副官放心罢,这个事儿就包在我的身上,咱们五少是什么身份!他想要的人,哪里还有弄不到手的!”   这一天明德女中才刚放学,叶平君正在收拾书包准备回去,就见白丽媛笑嘻嘻地凑过来,手里举着一张包厢票,一迭声地叫道:“平君,你看你看,玉春园的戏票子,昨儿我表嫂拿到我面前显摆,被我硬抢了过来,今儿晚上咱们去看戏吧,北新梅涧秋来咱们金陵演的《碧玉簪》,就剩这最后一场了。”   这北新京剧名角梅涧秋的名气极大的,《碧玉簪》更是报上宣传了好久的一出戏,叶平君虽然早就想去看了,此刻还是推了戏票,不好意思地道:“今儿晚上学廷要到我家来,我可不能去看了。”白丽媛顿时一脸失望,低头看了戏票片刻,忽然抬起头来笑道:“那这样更好了,这张包厢票给你,你和江学廷去看,我就不去了。”   她把那戏票往叶平君的手里一塞,叶平君忙就推阻道:“不行,这戏票很贵,再说哪有我们两个去了你却不去的道理,我不要。”   白丽媛把戏票往平君书包里一塞,嘻嘻地笑道:“你就别跟我客气了,我让我父亲带我去电影院看电影去,仔细想来,你跟江学廷在一起看戏,定是比跟我在一看戏有趣多了,我也不去给你们当那小电灯了。”她一句话说得叶平君面红耳赤,拿起一旁的书本就去打她,白丽媛“哎呦”一声,转身便嘻嘻哈哈地跑出教室去了。   叶平君拿了包厢票回家,就看见江学廷已经来了,正和叶太太坐在那院子里一棵槐树下乘凉呢,小桌子上摆放着几样干果,一份五香豆,更有一盘水灵灵的葡萄,邻居赵妈妈也在,跟着坐在那里缝补些什么,正是一片宁静祥和的样子,赵妈妈坐在大门对面,最先看着平君进门,笑道:“姑娘今天回来得早啊。”   平君应了一声,看到江学廷看着自己笑,她抿嘴一笑,却也不搭理他,只走到叶母面前坐下,拿出那张包厢票来,大大方方地放在桌上,道:“这是丽媛送我的包厢票,今儿晚上咱们都到玉春园看京戏去吧。”   赵妈妈正在那里缝衣服,拿着针在头发上划了划,笑道:“我这老太太也就能听个白曲什么的,这个京戏我可看不了,也看不懂。”   叶太太拿起那戏票看了一眼,“原来是《碧玉簪》。”一旁的江学廷道:“这个可是名戏,川剧里还叫做《双世缘》。”赵妈妈听了,不由地疑惑道:“《双世缘》?怎么起了这么个名?人还能活两辈子了?”   叶平君吃着葡萄,听着赵妈妈的话,倒也觉得好玩,便想了一想,道:“大概是说这人情世故吧,我倒觉得,这一世之说并不是一定要生老病死,凡是历一个人,经一番故事,就可算是一世呢。”   赵妈妈又道:“还有这样的话呢?那若是这样,姑娘跟我们这三个人在一块,还能说是活了三世了?”一旁的江学廷道:“这话我懂了,知道了一个人,明白了一个人,才算是一世。”他说话的时候,看着叶平君的眉眼微微一笑,平君便低了头拈了葡萄吃,只是唇角也抿着笑的。   叶太太把包厢票往桌上一放,笑道:“我这几天头疼,到不了这热闹的地方去,你和学廷去看看吧,早点回来就是了。”这正中江学廷下怀,他就连声说好,自己禁不住地笑,叶平君见他这样忘形,瞪了江学廷一眼,嗔道:“笑什么,你自己去吧。”自己红着脸站起来,转身到屋里去放书包,转眼就看江学廷跟着走进来,她脸上的红晕未去,就转过身去,只觉得髻发微微一颤,她伸手去摘下来看,正是一枚洁白无瑕的白玉簪子,顶端是一朵秀雅的玉簪花模样,通体素白,尾端略尖。   江学廷见她拿着白玉簪发呆,便笑道:“这一只比那一只好,可别再丢了。”   叶平君惋惜地道:“再好也不是当初那一只了。”江学廷听得她这一句,心里不知为何有些硌硌的,却还是笑道:“管它是哪一只,左右都是我送你的。”   叶平君便拿着那簪子,略略颔首一笑,江学廷拿过玉簪子,慢慢地给她插在头发上,眼看着乌发玉簪,更衬得叶平君那张面孔清秀淡雅,江学廷微微一笑,再低头在叶平君的耳边轻声道:“你比那玉簪花美多了。”   叶平君不好意思地把身体一转,背对着他,一抬头就看到在院子里盛开的玉簪花,一大丛的嫩绿色,晃花人眼,修长的白色花朵,芬芳吐沁,果然犹如玉簪插梢头,微风拂过,长柄托叶,玉蕾纤长,真是袅袅如碧云,美景不胜收。   到了晚上,江学廷就留在叶家吃了晚饭,再和叶平君一起去了玉春园看戏,两个人一起进了楼上包厢,就见楼下是一个三面相连的大戏台,台子正前面是一排的雅座,不愿意到楼上包厢的富贵人家,自然都坐在那雅座上。戏还没有开场,平君坐在楼上的包厢里,只略略地往下面一扫,就见李太太坐在下面的雅座上,再往旁边一看,正是李伯仁,李伯仁的旁边,又空着一个位置。   江学廷正在喝茶,就听见“哗啦”一声,他转过头去,竟是叶平君碰翻了那摆在桌子上的五香豆,撒了一地,他不禁笑道:“你怎么这样不小心?要是姨母在这里,定要说你毛手毛脚了。”   叶平君便勉强地笑道:“是我疏忽了,学廷,我不想看这戏了,咱们走吧。”江学廷微微诧异,看她的脸竟然渐渐地红起来,还以为是这包厢太热的缘故,便道:“你若是觉得热,我出去买些汽水来罢。”说完便站起身来去买汽水,正巧李太太抬头朝楼上看过来,叶平君心慌,回头叫了一声,“学廷。”他却已经走出去了。   叶平君更是心乱如麻,心想等学廷回来就一起走算了,就见台下的李太太笑着跟旁边的李伯仁说了几句什么,李伯仁笑一笑,扬手叫来了两个亲近侍卫,吩咐了他们几句,那两个侍卫点点头,转身便走出了戏园子。   这戏台子上的戏说话间就开了场,锣鼓响了好一会儿,才见几个卫戍拥着虞昶轩走过来,李伯仁已经站起来,笑着道:“五少,你可真难请啊,我连着打了三四个电话到军部去,才请得你这大驾光临。”   虞昶选就坐在李伯仁旁边的空位上,道:“大哥也不是不知道我对这京戏没多大兴趣,好端端的叫我干什么?”他正这样说着,就见李家的仆人端上来一套矾红彩如意纹茶杯,端地是胎体轻薄,釉色莹润,虞昶轩便拿起一个杯子放在手心里瞧了瞧,笑道:“这是道光年间的官窑吧,看个戏还带这样一件古董,如此铺张,大哥这一年贪了多少军费?”   李太太忙就道:“五少别胡说,这可是我带到李家的嫁妆,还是专门为了招待你,怕你嫌戏园子里的茶盏不洁净,我才巴巴的叫底下人带过来,你这一句‘贪’说得轻松,若是叫你父亲知道了,我们家伯仁还有好?!”   虞昶轩便笑,一旁的下人走上来沏了上好的普洱,虞昶轩端起茶杯,道:“大哥也知道,我就不爱喝茶看戏,我喝完你这一杯茶就走了。”李伯仁就意味深长地笑道:“谁叫你来看戏,我叫你来看的是你整日里想的那个人。”   浅笑深颦,天为谁春   虞昶轩还端着那杯茶,抬起眼眸看了一眼李伯仁,李伯仁便朝着楼上那一层包厢示意了一下,虞昶轩抬眼看去,只见叶平君独自一人坐在楼上的包厢里,他便把眼眸无声地一垂,慢慢地喝了一口茶,再将茶杯放回到桌上去,也不说话了,只转过头去看戏。   李太太与李伯仁相视一笑,李太太立即向虞昶轩殷勤地道:“五少,你看是你亲自上去呢?还是我把她叫下来?”   虞昶轩便把目光停留在那戏台上,看着戏台上那些个红脸白脸咿咿呀呀地唱,倒好似是看出了神一般,半晌才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为什么要上去!”   李太太就笑道:“好吧,那我索性就好人做到底,这就去把我们平君妹妹请下来。”她站起身来,笑着朝楼上包厢看了一眼,朝着叶平君笑盈盈地招了招手,站在她身后的几个侍卫就已经上楼去请叶平君了。   玉春园的外面自然少不了卖些零食糖果的,江学廷想起平君因为着急来看戏,晚饭吃得极少,看着热腾腾的糯米藕,很是香甜可口的样子,便让小贩用荷叶包了一份,自己正在那里掏钱,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这叶小姐跟五少又不知道闹些什么,前阵子还甜甜蜜蜜,出双入对的,这阵子倒好,连看个戏都不往一块坐了,一上一下的互不搭理,还得李太太在中间打圆场。”   又一个满嘴嘲笑地道:“我看叶小姐也是不识抬举,仗着五少在她身上用了些心思,就有点拿娇做大的意思,李太太若不是看在叶小姐是自家表妹白小姐的同学,才懒得管这么一档子事儿呢,咱们五少还缺女人么?!”   江学廷回过头去,只见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站着两个卫戍,都倒背着枪,嘻嘻哈哈地在这里抽烟,吞云吐雾地说个不停,江学廷正看着,就觉得手里一热,转过头来正看到买糯米藕的小贩把用荷叶包好的糯米藕放在他的手里,他呆了半天,却忽然将糯米藕丢开,说了一句,“我不要了。”转身就走进了戏园子里,才往楼上走了几步,就见叶平君遥遥地站在戏台子正面的雅座前,旁边自然有一位笑容满面的太太挽着她的手,亲热地与她说着话。   眼看那戏台上一片繁华锦绣,耳边的丝竹管弦之乐眨眼间就变成了刺耳的噪音,江学廷的身体顿了顿,就僵立在楼梯上了。   且说这一边,李太太还挽着平君亲亲热热地说话,连着道:“枉你上次来我家的时候还知道叫我一声姐姐,这才多久,就把我和你姐夫给忘了,也不知道来家里坐坐。”叶平君笑着道:“学校里功课多。”   李太太便拉着平君的手,笑道:“要不都说有缘躲都躲不掉,这不都在戏园子里看见了,快见见你姐夫和五少。”她把平君往前一推,平君对李伯仁点点头,微笑着道:“姐夫。”李伯仁在位置上笑着欠了欠身,平君这才转向虞昶轩,叫了一声,“五少。”谁知虞昶轩却恍若未闻她那一句,只把头一转,与旁边的近侍淡淡地说了句什么,竟是俨然一幅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样子。   李太太和李伯仁都愣住了,李伯仁忙就站起来,让出自己的位置来,笑着道:“平君妹妹,一起坐着看会儿戏罢。”李太太就势把平君往虞昶轩旁边的位置上推,平君却一甩手闪开了,转过头来对李太太笑道:“我是跟我男朋友一起来的,这会儿他一定到处寻我呢,不打扰你们看戏,我这就走了。”   李伯仁脸上的笑就僵住了,李太太还在那里看着虞昶轩发懵,叶平君已经从她的身边走开去,径直就走出了戏园子的大门,她一出了戏园子的门,就是一阵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心中稍安,立刻就忙着寻找江学廷,眼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哪里有江学廷的影子,她也不敢再回里面去找,正六神无主的时候,就听得后面一声,“你怎么出来了?”   叶平君回过头,只见江学廷正走出来,她快步走上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做出难受的样子来,“这里面怪闷的,我头疼的利害,咱们回去吧。”   江学廷看看她,道:“连晚饭都顾不得吃就要来看戏,这才开场就要走,你这脾气真是越来越古怪了。”平君看他这话有些奇怪,忙道:“我真是头疼,你若是想看,我再陪你进去看就是了。”   江学廷笑一笑,“我送你回去吧。”他伸手拦了一辆人力车,扶着平君上了车,自己才坐了上去,对人力车夫说了一句“双德路长安胡同13号”,那人力车夫便奔跑起来,正是略带些凉风的夜里,两个人都坐在车上,江学廷便伸手来过来握了握平君的手,笑道:“怎么这样凉?”   平君道:“一定是在戏园子里太热了,攥了些汗,这一出来,风一吹,自然就凉了。”   江学廷微微一笑,低着头看着她雪白莹润的小手,只见她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隐隐还透着点红晕来,他就道:“我记得小时候你常闹着让我爬墙去别人家里掐凤仙花给你涂指甲呢,你那时候能有七岁?那样小的年纪,就知道爱美了,害我从墙上摔下来,后脑勺摔好大一个包,一直都消不下去。”   平君笑着道:“那现在消下去没有?”   江学廷便把平君的手伸到自己的脑后去,露出调皮的笑容来,“你自己摸摸看,消下去没有?”平君稍用力地抽回自己的手,唇角含着笑瞪了他一眼,道:“好好坐着吧,什么事儿都要赖在我的身上,我母亲当时就说了,你那是天生反骨,哪里是撞出来的包。”   江学廷微笑,轻声道:“就算是长了反骨,也是为你长出来的,你倒想推个干净,门都没有!”平君被他的目光看得脸一阵阵发烧,便低着头笑着念了一句,“你这人,真是越来越不讲道理了。”   正巧这人力车也到了自家的门前,车才停下,平君就下了车,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转过头,看江学廷也下车来,平君含笑道:“这样晚了你还不回去,小心你哥哥发起火来可了不得。”   江学廷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平君站在自家门口的枣树下面,笑盈盈地看着他,江学廷便走近一步,站在她的面前,月色斜斜地照过来,他的面孔倒开始有些发红,半晌才略有点结巴地说:“我在扶桑这四年……每天都想着你,念着你,我一直都给你写信,你也……给我写信……”   叶平君忍不住就“噗嗤”一笑,“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江学廷更是满脸涨红,半天却终于鼓足了勇气,一把抓住了平君的手,道:“平君,我……我能亲亲你么?”   这一句话更把平君说了一个面红耳赤,慌得就往后撤手,谁知这一刻他的力气竟就那样大,低着头就往她面前凑,声音却还是禁不住颤,“平君,我……我……”这两人虽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但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却还是第一次,叶平君更是胆怯,转眼之间,他热热的气息就已经拂到了自己的脸上来,她下意识地就躲,“江学廷,你干什么……”就听“哗”的一声,一盆凉水就泼了过来,将江学廷浇了个透心凉。   这正是烈焰遇冷冰,眨眼化成空,两个人瞬间都懵了,转过头去,只看见赵妈妈拎着个水盆也怔怔地站在门口,看着这两个人,脸都白了,半天才结巴着说:“这……这怎么话说得,又撞一正着!你说你们怎么也不言语一声,这黑咕隆咚的,我就出来倒盆水,就倒盆水!”   赵妈妈扔下这一句,转身就往院子里躲,远远地还听到她念叨的声音,“作孽呦,我这老太太真是要作孽呦!”   叶平君抬起头来看看湿淋淋的江学廷,忍不住就噗哧一笑,转了身往自家的院子里跑,双手按住那双扉门就要关门,却见江学廷还僵立在枣树下面,脸上都是亮晶晶的水珠,她便把门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缝隙,乌瞳明亮,唇角轻扬,对着他轻轻地笑道:“呆子,你还不赶紧回去,要着凉的。”   江学廷这才回过神来,忙就应了一声,又看了她一眼,叶平君低着头,脸颊上都是红晕,也不管他了,关了门回过头来,就见叶太太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乘凉,笑吟吟地看着她,平君就更羞了,念了一声,“妈,我回来了。”叶太太笑着道:“怎么这么早回来?戏好看么?”   平君说道:“嗯,挺好看的。”叶太太就笑一笑,道:“来,给我讲讲。”平君应了一声,又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却只看到一堵高大的围墙还有那一株高过围墙的枣树而已,也不知道他走了没,她唇角扬起,就是俏皮地一笑,就走到石桌前坐下,见桌上摆着茶,才觉得口渴,就倒了一杯茶来喝,就听叶太太催促道:“我还等着你讲戏呢,你倒是说啊。”   平君就没看戏,一时间答不上来,就敷衍道:“还不都是千篇一律的,讲得是一个丈夫不信任他的妻子,后来经历了些事情,又重归于好的。”   叶太太没太明白,摇着蒲扇慢慢地道:“难道是男子薄幸,喜欢上别的女子了?”平君便道:“戏里倒是没有,但这世上的薄幸男子太多了,始乱终弃,得新弃旧的,又何必要到戏里去看。”   她有口无心地说着,下意识地又朝着墙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只想着江学廷到底是走还没是没走,又听到几声猫叫,就怀疑是江学廷在那里捉弄,不成想这般小女儿的心思,竟是不知不觉地挂在了脸上,叶太太看在眼里,就笑道:“学廷是不是还在外面站着呢?”   平君一下子就窘迫在那里,忙就转了话题,“他早就走了,妈,我手上痒痒得很,你帮我挠挠。”她伸出雪白的手腕往叶太太的膝盖上一放,一脸笑嘻嘻的样子,叶太太便笑着拿蒲扇在平君的头上宠爱地敲了一下,轻轻道:“你这孩子,多大了还撒娇,快出去看看,若是学廷还站在外面,就让他进来,平常都进进出出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又疯闹起来?”   平君更是心虚,站起来红着脸道:“我才没跟他闹呢,你让我去看看,那我就去看看。”她走到门边,打开双扉门朝外面看了一眼,就看那枣树下面空荡荡的,只有月光照下一地的树影,她略有些失望,还是走下石阶,站在路中间,抬头就见一只小猫从枣树的枝干上一跳,跳到一旁的围墙上,踩着围墙上的瓦片一路“瞄瞄……”地去了。   平君转过头就要回院子里,竟一眼看到前面胡同的暗地里停着一辆汽车,她怔了怔,定睛地看过去,就听到一声车门响动,在这夜巷里竟是分外的响亮,虞昶轩已经走下车来,站在空地里看着自己。   叶平君抬起头就与他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心猛地一跳,隔着这样的距离,却也能感受到他眼眸里那两道深深的视线笔直地射过来,她陡然惶恐,慌地就背过身去,竟然僵在了那里,他就想走上去,却见她转身步伐不稳地跑回院子里去,竟仿佛是要躲什么洪水猛兽一般,那双扉门被她慌慌张张地合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月色如水,满地树影,夜巷里静寂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响。   虞昶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副官吴作校见到这样的情形,犹豫了半天还是推开车门下车,凉凉的夜风一阵阵地吹过来,他看看虞昶轩的脸色,不禁有点胆噤起来,竭力婉转地表达:“五少,回去晚了,恐怕夫人要担心。”   虞昶轩真是满心愤懑,二话不说“咣”的一脚就踢到了车身上,踢得又狠又重,吴作校都跟着一震,他知道这是虞昶轩发泄怒火的老毛病,但是这一脚踢在硬邦邦的车上,连吴作校的脸上都出现了悸色。   虞昶轩踢完那一脚,嘴角微微抽搐,却半天没出什么声音,吴作校看虞昶轩就那么默了半天,他那目光在虞昶轩的脚上转了一个大圈,还是顿在了虞昶轩的脸上,终究还是不怕死问了一句,“五少,疼罢?”   虞昶轩终于撑不住弯下腰去,低着头靠在了一旁的车上,闷声道:“滚一边去!”   奈何一言,嫌隙心生   夜色很是晚了,虞氏官邸却还是一片灯火通明的模样,管家周泰才安排人端了新做好的冰糖梨汁过来,摆放在花厅里等人取用,君黛缇也来了,正和琪宣哗啦啦地拆着九连环玩,敏如和瑾宣在一侧摆弄着新剪出来的花样子,琪宣忽地道:“黛缇姐姐你弄错了,我刚才好容易要拆下来一只,被你这样一弄,岂不是功亏一篑了。”   黛缇那脸上本就透着点心不在焉的意思,被琪宣这么一说,便把九连环放下,道:“不玩了,哗啦哗啦的,我头都痛了。”琪宣道:“那不然我们到楼上二姐屋里去打小牌,你看好不好?”黛缇见要往楼上去,就又抓起了那九连环,低着头轻声道:“再坐会儿吧,坐会儿我就回家去了。”   敏如就微微一笑,朝着厅外看了看,道:“今儿可真奇怪,怎么这样晚了,五弟还没回来?”瑾宣将一个绣花绷子拿起来,插了几针,随口笑道:“想是又跟陶家姐妹跳舞去了,五弟哪里是一个闲得住的人呢,大嫂也不是没看见,五弟和陶家二妹这阵子可走的勤。”   黛缇却还是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只是脸色变了变,竟有些涨红了,敏如就漫不经心地对瑾宣道:“我倒是看见了,不过咱们父亲和陶部长的政见倒是很有些不和,我看五弟和陶二妹这一对,只怕是长不了。”   她们正这样说着,就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君黛缇立时就扭过头来看着厅门,却是虞太太从外面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侍卫处的几个人,黛缇又把头转了过来,默不作声地将九连环扔在了一旁,就听虞太太边走边道:“好好的,怎么就跑到枫台去了?那地方向来有些风大,冷得很,他这是又起了什么心魔了。”   那侍从官就一五一十地回复道:“五少说这几天陆军部事多,他留在官邸里办公反倒吵了您,这才转去枫台的,等忙完了就回来。”   虞太太坐在沙发上,听了这几句,忍不住就笑笑道:“倒难为他有这份孝心,算我没白心疼他一场。”她想了想,又道:“那你就带几个厨子下人过去,还有,把秋珞也带过去,这丫头一直伺候着他,算是个尽心的,再让……”   虞太太这边话还没说完,就听得琪宣在一旁笑着道:“再把那冰糖带上两斤,燕窝称上一斤,什么人参鹿茸、螃蟹虾脚玫瑰露的,统统都带去,等到父亲回来,再给五哥一顿鞭子,这就齐全了。”   这一句话说得大有典故,除了君黛缇,就连后来嫁过来的大嫂敏如都是知道的,也撑不住笑,道:“咱们小妹真是越来越人小鬼大了,消停会罢!”瑾宣也笑道:“你这小六儿,年纪不大,知道的事儿倒是不少。”   原来虞家自祖上便是将帅之门,簪缨世族,显赫无比,虞家男子几乎是生而为将,虞昶轩未满十岁就被父亲送到南明军校里历练,虞太太历来是十分心疼这小儿子,整日里把些珍贵的药材补品往军校里送,还带了家里的厨子在学校的宿舍外面临时搭建了个小厨房,专门伺候虞昶轩,一时之间,虞家五少的名号响彻了南明军校,等到虞父从战场上回来,听说了这件事,怒气冲冲地直奔南明,走进小厨房里一看,里面正炖着冰糖燕窝粥呢,直把虞父气得双眼都充了血,把虞昶轩拎到官邸里狠抽了一顿鞭子,虞太太更是被罚到虞家私邸奉化山庄去思过了一个月,这事儿才算了结。   眼下琪宣说的正是这件久远的事情,便被忍俊不禁的虞太太在额头上戳了一指头,另有管家周泰走进来,领着侍从官去安排虞太太刚才吩咐下来的那些事情,侍从官便出了虞家官邸,径往枫台复命去了。   枫台是虞家的另一处私邸,位于金陵玉霞山下,因山上大都是枫木,一到深秋,红叶纷飞,层林尽染,故被名枫台。这天是顾瑞同当值,天才蒙蒙亮,他稍在侍卫长室里打了个盹,就听外面“砰”的一声枪响,他一个激灵,当即就从座位上弹起来,几步抢出门去,一个侍从官道:“是后院!”顾瑞同二话不说,领着侍卫就往后院冲,就见有几个早奔来的侍卫站在那里,而院子当中笔直地站着一个人,正是虞昶轩。   顾瑞同吃惊道:“五少!”   虞昶轩只平举着手臂,握着手枪在那里朝前瞄准,顾瑞同挥了挥手,让那些侍卫撤了下去,自己走上前来笑着道:“这大清早的一声枪响,五少这哪里是练枪,竟是练我们兄弟的胆子呢。”   虞昶轩也不说话,只是那眼眸深幽幽的,犹若一潭湖水般,顾瑞同看他神色简直难看极了,知道他的脾气,这会儿就退到一旁去,忽听得虞昶轩冷冷地说了一句话,“她算个什么,难道还要我一再地上赶着巴结她不成!”   顾瑞同一怔,就见虞昶轩抬手又是一枪,正中靶心,这一声枪响在寂静的凌晨,分外的刺耳,惊得栖息在树上的鸟儿又是一阵扑簌簌地乱飞,顾瑞同上前一步,“五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虞昶轩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瞄了半天靶心,忽然收了配枪,转身就走,只冷冷地扔下一句:“我就不信我奈何不了她!”   这天清晨,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只把那有些淡黄的光斜斜地照进院子里,院子里都是槐树的清香,平君才洗好了脸,梳好双圆髻,端着脸盆把水倒在槐花树根下面,就见对门的赵妈妈出来择菜,她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儿,先把脸红了,自己快步走进屋去,差点与走出来的母亲碰了个正着,叶太太道:“这怎么了?冒冒失失的。”   平君微微一笑,自己到屋里拿了蓝布书包,整整裙摆,才走出门来,就听见赵妈妈在那里笑着招呼:“姑娘,上学去了。”   平君忙应了一声,也不敢看赵妈妈笑嘻嘻的样子,听得自己母亲说:“路上小心,别贪玩误了功课。”她答道:“我知道了。”就去开大门,才推开一扇门,当即怔在那里,只见一辆车停在了自家的门前,车旁站着几个卫戍,而顾瑞同站在一旁抽烟,听到门声,这才抬起头来。   平君那脸上微笑的表情一下就凝固了,顾瑞同看到叶平君,将手里的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灭了,抬起头来淡淡道:“叶小姐,跟我们走一趟吧。”   叶平君看看顾瑞同,默默地咬了咬嘴唇又松开,半晌才说,“顾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你放我这一次,行吗?”   顾瑞同那脸上的表情便仿佛是僵住了一般,透着份冷淡,旁边的侍从官已经把车门打开了,顾瑞同立正站好,把头一低,手扬出做了“请”的姿势,克尽职守地道:“叶小姐,上车吧。”   叶平君看他这样,立即怒道:“这青天白日的,我就不信我不去,你们还敢抢人不成?!”   顾瑞同话也不回,只淡淡道:“叶小姐,请上车!”   正这样僵持着,就见那大门一开,叶太太和赵妈妈闻声走出来,一看这样的情形,吓得脸都白了,叶太太就抓住了平君的手,将她往自己身后藏,平君看母亲的手都在抖,她知道今天这一关定是要过的,只是母亲大病初愈,受不得惊吓,她在心里计量清楚,便对叶太太轻声道:“妈你别慌,我这是到朋友家去。”   叶太太吓得六神无主,颤着声道:“平儿……”   平君也不说别的,走到顾瑞同的面前,略低了头上了汽车,顾瑞同将车门“啪”一关,自己走到汽车的前面,上了前座,另有四个侍卫站着车边踏板上押送着,一路就去了。   枫台因是在玉霞山下,有些风大,即便是这样的夏日,官邸里依然透着些清冷。庭院里特别的敞净,种着些松柏枫木,郁郁葱葱地铺开了大片的树荫,另有些千叶石榴摆在小池塘边,自有些小鱼儿在招展的大叶下自得地游着。   顾瑞同就在值班室里,才喝了几口茶,就听得楼上门响,他走出来一看,就见陆军部的政治部主任走下来,看来那边公事已经完毕了,他这才上楼走到虞昶轩的办公室里去,那门虚掩着,他叫了声“五少。”推门进去。   虞昶轩手里正拿着个卷宗在那里看,抬头看顾瑞同走进来,把卷宗随手往桌上一扔,笑着道:“你看,又是一场龙虎斗,这期南明的入校生里倒有一大部分是牟家的人,看来牟家老头是要跟楚文甫拼上一拼了。”   顾瑞同便道:“我刚才看政治部主任的脸色不太好,看来五少没如他的愿了。”   虞昶轩笑着从一旁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那一笑间带着点骄傲的飞扬和得意,“我最烦的就是这政治部的主任了,一天到晚唧唧歪歪跟小妈似的!我就偏不给他这个面子,让他上不来也下不去。”   顾瑞同道:“只怕折辱了他的面子,让钧座知道了……”他口中的钧座正是虞昶轩的父亲虞仲权了,虞昶轩便把那烟咬到嘴里,另拿出打火机来点着了,那烟雾缭绕起来,他看看顾瑞同,一张清隽的面孔上含着淡笑,“顾大哥,你猜我父亲想着什么呢?”   顾瑞同也说不上来,虞昶轩笑一笑,从枪套里拔出自己的佩枪来,枪口冲下,在桌面的全国地图上慢慢地划过,那黑洞洞的枪口在奚水、南淮山这一处停住,这正是江北萧家和南面四大家族所统治的中央政府之间的分境之线。   虞昶轩看着那地图,将烟夹在左手手指间,右手握着佩枪,枪口慢慢地停在了江北萧氏军阀的势力范围上,然而此刻,那片大好河山都在他的枪口之下,虞昶轩抬起头来,淡淡地笑道:“顾大哥,告诉你一句,我父亲曾对你父亲说过,只有这里才算是敌人,非除不可,剩下的都是些废物,让他们闹去!”   虞顾两家两世的生死之交,虞昶轩这一番话,顾瑞同也在自己父亲那里听过,然而今日再从虞昶轩的口中听来,这样的野心与霸气,却依然是让人心惊,顾瑞同定定心神,就见虞昶轩在那里抽着烟,默默地遥望着窗外漫山遍野的枫叶,顾瑞同低了头,道:“五少,那位叶小姐已经在会客厅里等了一上午了。”   虞昶轩转过头来,淡然道:“那就让她继续等着吧!”他将烟蒂扔在一旁的烟缸里,走到一旁去拿挂在墙上的马鞭,转头笑道:“国防部的陈参议送给我一匹好马,下午就在校场驯马,走,我顺便给你开开眼界去!”   顾瑞同看虞昶轩兴致勃勃的样子,犹豫道:“可是叶小姐还在……”这话还未说完,虞昶轩已经转过头来,“废话什么!”顾瑞同忙就住了口,跟着虞昶轩一路走了出去,另外带了几名副官和侍从官,一行人离了枫台,直奔校场去了。   时值上午十点钟光景,江宅里很是安静,江学廷的长兄江学镛早早地就到钱庄里忙乎去了,江学廷自从扶桑回来后,一直就住在后院的小书房里,这会儿才在书房里看了几页书,略有些觉得烦腻,这个时间又太早,他也不好就往叶家去,便抬起头来往窗外看了几眼,院子里就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桂树,叶子之间重重叠叠,遮出一大片树荫来,几只细腰蜂子在叶间嗡嗡地飞着。   江学廷出神地看了会儿风景,忽地微微一笑,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出现了叶平君的模样,他心中爱她,自然是无时不思,无时不想,才这样想着,就见一个老妈子走到院子里,朝着书房的窗口喊道:“江少爷,太太让你到前面去呢。”   学廷一听说是长嫂传唤,忙应了一声,收拾了桌上的书,一路走到了前厅去,就听到客厅里传来一阵笑语声,又听到嫂子连声道:“李参谋李太太这真是救了我们了,今儿你若是不跟我说这个讯息,我们家学镛就要吃大亏,昨儿他还说要倒腾一笔大款子到中央银行去买黄金,说什么是一本万利的大好事儿。”   坐在客厅沙发一侧的,正是李伯仁的太太,穿着件柿子红撒金纹旗袍,很是妩媚风流,这会儿却是亲近无比地对江太太道:“这幸好我来通知的早,你们还没买,你想想政府为了回笼货币,抛售公有黄金,又是这样低的价格,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儿,这其中自然是有些小牵扯的,说什么黄金债券,政府到最后若是不认,那就是一堆废纸,你们家学镛和我们家伯仁都是朋友,现在更有了五少这一层关系,昨儿伯仁回来就跟我说,只怕学镛要吃亏,让我赶紧来通知一声,这财色二字,不就是个坑人的东西么!”   江学廷就站在厅门口,见自己的嫂子对李太太满眼感激,而李太太眉宇间的诚恳,竟是一幅掏心挖肺的模样了。他正怔着,江太太就看见了他,便露出了难得的笑模样来,对江学廷道:“学廷,你认得的好妹妹,可帮我们家大忙了。”   江太太向来都对江学廷冷言冷语的,这会儿却突然这样的亲切起来,江学廷更是愕然,道:“什么妹妹?”江太太忙就给江学廷使了个眼色,笑道:“还能有谁?不就是平君了,平君真是个有福气的,连带着我们都沾了光了。”李太太这就转头看了一眼江学廷,亲热地笑道:“这位想来就是平君的哥哥江先生吧?”   好物不坚,彩云易散   江太太向来都对江学廷冷言冷语的,这会儿却突然这样的亲切起来,江学廷更是愕然,道:“什么妹妹?”江太太忙就给江学廷使了个眼色,笑道:“还能有谁?不就是平君了,平君真是个有福气的,连带着我们都沾了光了。”李太太这就转头看了一眼江学廷,亲热地笑道:“这位想来就是平君的哥哥江先生吧?”   江学廷厌烦道:“我怎么就成了她哥哥了?”   李太太就笑着道:“早就听平君念叨着有你这么一位哥哥,扶桑留洋回来的,学的还是政法,回来就进了南明军校做学务委员,真真是个少年英才,我早就想见见了,你也是个有福气的,有这样一个妹妹。”   江学廷只觉得云里雾里,就见自己的嫂子笑着道:“依你这么说,五少和平君的事儿,是十拿九稳了?”李太太就凑到江太太的跟前,唇角抿着笑小声道:“那当然是,我给江太太透一句话罢,你们跟虞家,竟是快做亲家的人了,五少对平君姑娘好的那可简直是……捧在手心里都怕摔了,平君姑娘就是闹个小性子,五少都要千哄万哄的,别的不说,前一阵子平君姑娘的母亲病得那样重,还不是咱们五少派人来送医院的,平日里绫罗绸缎,吃喝花用,五少可都全上了心的。”   李太太这般小声,却也正正好好地能让江学廷听个清楚,她顿一顿,又转过头来对着江学廷意味深长地笑道:“我且再说一个,江少爷单单是当了咱们五少的大舅爷,将来还怕没有你的好么,就等着罢。”   江学廷忽然就明白了,再看看笑容满面的李太太,顿时头重脚轻起来,耳边一阵阵嗡嗡作响,竟是茫然不知所措起来,居然转身就往外走,连自己嫂子的一迭声的呼唤都不听,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学廷这样恍恍惚惚地出了江宅,耳旁竟全都是李太太说的那些话,绞的他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地难受,他只将这几日自己的所见所闻穿起来想一想,果然是有板有眼,顿觉得那一股莫名之气涌上来,他本有些多疑,自小就是个极易胡思乱想作茧自缚的性格,这会儿竟是越想越真,越想越气,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也不用别人费力插嘴造些谣言,他自己就能把那一句“黄金最是无情物,变尽天下女儿心”参了个透。   他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繁华的街面上,就见一辆豪华的汽车停在路的一侧,一个小丫环捧着一束花往车窗里送,车窗里就传来一个女子不悦的声音,道:“这是什么糙花,我让你买些黄玫瑰来,谁让你买这样怪里怪气的东西回来了?”   那小丫头就道:“黄玫瑰没有了,二小姐,这花也很好看的,是绣球花。”   陶紫宜就把手伸出车窗,掐了一朵圆滚滚的绣球花来,随手往外一掷,道:“我管它是什么花,我就要黄玫瑰,你给我买去。”那花不偏不倚就砸到了江学廷的身上去,江学廷正在发怔间,随手便接住了那一朵绣球花,愕然地看过来,陶紫宜却“哼”了一声,怒道:“混账小子,看什么看,找死么!”说毕将头一扬,就对前面的司机道:“开车。”   那小汽车便飞快地开走了,江学廷本就没把心思往那车上放,只站在路边,那一双清澈的眼眸里透着一份黯然之色。有黄包车从他的面前拉过去,车子上的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车夫冲着他喊了一句:“先生,要不要车?”   他却是什么都听不见了,神情恍惚,脑海里更是一片乱麻,不知不觉便将手里那一簇绣球花捏碎了,撒在脚下,半晌,略略地仰头看着湛蓝干净的天空,脸上竟是一片悲壮的颜色,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来。   下午的时候,阳光移了位,照到另一面去,三楼会客室这里就有些阴冷,窗户半开着,远处就是层峦叠翠般的玉霞山,隐隐还有呼呼的风声,仿佛是海潮起伏一般,一阵阵地吹过去了。   会客室里很静,只有摆放在墙边的落地钟,指针一下下地移动着,发出嚓嚓的声响。   桌上的饭菜早就凉了,叶平君只坐在沙发上,脚底一阵阵的发麻,手也是冰凉的,门外时不时地就会传来侍卫来回走路的声音,她转过头去往窗外看着,就见外面的天空是刺目的蓝。她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好的天气,江学廷拎着竹竿带着她去粘知了,捉蛐蛐,甚至和了泥去堵蚂蚁洞,那时候他们一同上私塾,贪玩误了上学,江学廷就带着她去爬私塾的墙,墙边有一株枝繁叶茂的石榴树,荫荫地挡住了半个墙面,灿烂的石榴花锦簇耀眼,犹如一树盛放的火焰,她坐在墙头上,一手捂着眼睛,一手紧攥着墙上的瓦,只是不敢往下跳,先翻过去的江学廷就站在墙底下朝着她招手,“平君,平君,别害怕,我接着你,你往下跳。”   她慢慢地移开捂着眼睛的手,低着头看墙下的江学廷,他穿着干净的长衫,一脸稚气,伸出手臂,仰着头冲着她喊:“没事儿,没事儿,我伸手接着你,你快跳。”   她也是个淘气的,就壮了胆子,清脆地喊了一声,“学廷,你要接住我。”把眼一闭,下定决心往下一跳,风从耳边呼地吹了过去,原来这一跳,那么一瞬间的工夫,却仿佛是一下子落了那样久,那样漫长的时间……整颗心都悬起来,犹如一脚踩了空,直接栽到了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去……   门忽地一响,接着就是踏踏的脚步声,浑身冰冷的叶平君猛地从梦中惊醒,从沙发上抬起头来,只见窗外已经是乌泱泱的夜色,会客室里亮了灯,顾瑞同领着几个侍卫站在门口,顾瑞同望着平君,客气地道:“叶小姐,五少说他不想见你了,请你回去吧。”   她走出枫台的时候,夜色沉寂,枫台那样大,有侍卫领着她往外走,他站在三楼的露台上望着她,她不知道。院子里开了灯,松柏枫木在鹅卵石铺就的道路两边映下长长的影子,她月白色衣衫在夜风里轻轻地晃着,周围的景物沐在夜色里,都有些黯淡,她却依然光彩夺目,像飞舞的蝴蝶。   他手里端着一杯刚沏好的兰花茶,一面静静地遥望着她,一面慢慢地抬手将茶杯送到嘴边,缓缓地喝下去,茶香芬芳袭人,她的身影终于消失了,那一条路就空荡荡的,只剩下斑驳的树影。   他的心也一瞬间变得空荡荡的,在那里不上不下地悬着,她的身影镌刻在他的脑海里,一颦一笑,一个轻轻的转身抑或是一个淡淡的回眸……   他站在那里,半天都没有动一下。   正是夜色深沉的时候,天空中挂着一弯淡金色的月亮,因长安胡同这一带住的都是平民百姓,一到了这个时间,更是安静,军用汽车缓缓地停住,叶平君才要下车,顾瑞同已经从外面给她打开了车门,平君下了车就往自己的家门走,顾瑞同转过身上了汽车,那汽车很快地开出了长安胡同。   听着那车声远去,叶平君便仿佛是刹那间丧失了所有的力气一般,立即就头重脚轻起来,一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枣树,一颗乱跳的心这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听得前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这一天担惊受怕的,神经现在还紧绷着,慌忙抬起头来看,却是江学廷。   平君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学廷……”   他淡淡道:“你干什么去了?”   叶平君听他的话音竟是透着冷意,心中微沉,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话,江学廷在这门口等了她整整一天,亲眼看着她下了军车,再兼她此时的表情,更是愤懑,一迭声地说起话来,竟如霜打雨催般的冷漠,“你也不用找话来敷衍我,我全都知道了,难为人家五少这么用心,车接车送,绸缎点心,样样不少,看个戏都要楼上楼下眉目传情,我这都当了大舅爷了,听说将来还有多多的好处呢,我先在这里谢过妹妹了,将来当了五少夫人,别忘了再提携我一把!”   叶平君脸色苍白,见他愤怒的样子,知道他误会了,她目光清亮, “谁给你说的这些?!”江学廷当场一声冷笑道:“我还用别人来说?我自己会用眼睛看!”   平君自小便与他一起,深知他的个性,与其此刻夹缠不清地解释还不如直接快刀斩乱麻,便从头上将那一枚玉簪子拔下来,伸手递到他的面前,不卑不亢地道:“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了这些话,但是你若信我,就别这样生气,好好地听我解释,你若不信我,就把这玉簪子拿走,从此就当不认识我!”   江学廷听她这样明白的话,心中虽是略有些忐忑,但总不想在气势上矮了她一头,丢了自己的面子,硬撑着漠然道:“已经脏了的东西,我要它做什么?”   叶平君看着江学廷,一字一顿地道:“它没脏!”   江学廷万万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理直气壮,禁不住死死地攥住了拳头,怒气一波波地冲上了他的头,冷冷道:“人干净,东西才干净!”   他那一声简直就是硬生生地来剜她的心,叶平君只看着他,刹那间泪光盈然,她平日里虽然很坚强,但毕竟还是个小女孩,这会儿到底是忍不住,声音不禁哽咽,“你说什么!”   江学廷“哼”了一声,胸中的怒火几乎是要烧尽了他自己,他这样爱她,她居然就这样贪慕虚荣,他自小执拗固执,认准了的事情决难改变的,这会儿就把头一转,恨恨地道:“人干净,东西才干净,人若不干净!这东西又能干净到什么地方去?”   叶平君心中的难过简直是排山倒海,手足冰凉,却是依然站得笔直,那目光透着清冽的冷,索性再也不屑于去解释一句,他既然这样不信她,说再多又有何用,她也是心高气傲的,岂容他这样猜疑羞辱,当场抓起玉簪子,朝着他的方向狠狠地摔去,含着眼泪道:“江学廷,还你的玉簪子!”   玉簪子打到了他的身上又被反撞回来,“啪”的一声落在黑暗的角落里,他究竟还是在乎她,慌就转过头来看她,就见那月光下,她苍白的脸上都是眼泪,身体在夜风里不住地抖着,他心中顿时不忍,就要上前一步,她却一把将他推开,跑到了自家的院子里,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将那门关上了。   那夜一片死寂,唯有枣树在清冷的夜里发出沙沙的声响,街灯幽暗地照下来,倒让人觉得昏昏沉沉的,江学廷长久地站在石阶上,默默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院门,心底却是一阵阵地发空。   他踌躇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院门,不知为何心跳得利害起来,她含泪的决绝样子沉淀在他的脑海里,那一瞬间,脑海里就转过了无数个念头,纷至沓来的思绪犹如一团乱麻,他只低声地念了一句:“平君……” 第四回 以情胁情一念换卿卿 当决不决二心成决绝   云开冰释,儿女情牵   早晨,院子里浮着槐树的香气,卖五香豆干的老头挑着他的担子走街串户,那一声声“五香……豆干……”从巷子里悠悠远远地传来,时不时也会有早起的女人开门来买豆干当作早餐的小菜,叶太太才从屋子里走出来,就见赵妈妈正端着盆要出去,她就说了一句,“老太太,买豆干去啊。”   赵妈妈回过头来应了一声,再看看叶太太,又往里面屋子看了一眼,“姑娘……”叶太太就笑,“也没什么,她回来都跟我说了,昨儿确实是她同学白丽媛,那孩子也真淘气,故意弄那一出吓唬咱们呢。”   赵妈妈忙就点头,“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她端着盆去开院门,才一打开门,就觉得脚下一沉,原来是有人依门而坐,她这一开门,那人就顺势倒了进来,赵妈妈先是吓得“哎呦”一声,定睛一看,竟然是江学廷。   赵妈妈就叫了一声,“哎,是江家少爷,叶太太你快来看,这怎么了这是?”江学廷就在门外边睡了整整一夜,赵妈妈这一叫,就把他给叫醒了,一睁眼就见到赵妈妈和叶太太都吃惊地看着自己,他忙就站了起来,才觉得手足麻木,浑身冰凉,叶太太看着他的样子,知道肯定是平君跟他闹了脾气,没想到他竟在这外面待了一晚上了,忙道:“学廷,快进屋去,看你这一身的寒气。”   她这话音刚落,就听得里面屋子里传来叶平君的声音,“妈,你别让他进来!”   叶太太回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你又开始淘气了,学廷在外面冻了一晚上,怎么就不让人进屋?你怎么就这样大的脾气?”   叶平君也不跟自己的母亲顶嘴,只走出了屋门,看了一眼江学廷,淡淡道:“你走错了门吧?我们家里脏的很,留不得你这样干净的少爷。”   江学廷看看叶平君,终究还是没说话,一旁的叶太太看着他们这个样子,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儿,还是得让他们自己去说,就对一旁的赵妈妈说道:“老太太,我跟你一起去买几块豆干吧。”赵妈妈就点头说好,叶太太顺便把江学廷往院子里推了推,这才掩了院门跟着赵妈妈走出去了。   这院子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叶平君转头就走到屋里去了,江学廷朝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正对屋门的槐树下面,就站在那里,看着屋里面的叶平君,叶平君就在屋里洗脸梳头发,洗漱好了之后出来倒水,见他还站在槐花树的下面,就道:“你闪开。”   江学廷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昨天晚上是我气急了乱说。”   叶平君就把脸盆“当”的一声放在一旁,冷然道:“江少爷说清楚了,我到底不是哪种人?”   江学廷看看她,开口道:“我知道你不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他在外面冻了一夜,这一张口,声音就有些沙沙的,叶平君看了他一眼,见他的手指都有些冷得发白了,她不禁有些心软,却还是说;“难为你这般大度,亲自来给我平反了,我这边谢谢你了。”   她这话声音就有些轻飘,竟是哽咽的,江学廷看她的眼眶都红了,知道他把她委屈得狠了,心里更是十二分的难受,道,“平君,是我的错,我疑神疑鬼,你就原谅我这一次,我以后再也不犯这毛病了。”   叶平君揉揉眼睛,将那眼泪忍了下去,默默地走到一旁的石桌前背对着他坐下,半晌,才开口说道:“江学廷,我问你,凭什么人家讲什么你就信什么?!我被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欺负,你不说回护着我,反倒中了他们的挑拨之计,也来拿我出气!你既然这般猜疑我,若我真有什么事儿?还能指望到你么?”   江学廷猛然一怔,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这一句话。   叶平君听背后无声,知道他是无话可说,又道:“我再问你一句,你昨天晚上那样义正言辞,现在又何必站在这里委曲求全?你怎么就认定自己比不上虞家的五少?大丈夫若是像你这样凡事优柔寡断,懦弱自卑,又有什么前程可言?!”   江学廷简直是哑口无言,他自小父母双亡,寄居在哥哥嫂子家里,于性格方面自然是处处谨慎,循规蹈矩,却还有动辄得咎之感,叶太太曾经和江学廷母亲是手帕交,拜过姐妹,江母过世后,叶太太心疼江学廷幼年失恃,对他很是关爱照料,视若亲儿,幼时甚至与平君同吃同住,所以也可以说,他就是在叶家长大的,然而这性情却正是应了叶平君所说那八个字,优柔寡断,懦弱自卑!   江学廷站在槐树下,就见叶平君微低着头,肩膀轻轻地颤动着,他略垂下眼眸,走了上去,低声道:“你别哭,我错了。”叶平君就要推他离开,却反而被他握住了手,他的手修长,此刻攥着她的手,叶平君眼泪就禁不住,还是哽咽着说了一句,“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江学廷小声道:“在外面待了一夜,冻的。”   叶平君的心立时就软了下来,再也说不得什么,看着他这个低头赔礼的样子,这满腹的委屈更是再也发作不得了,只咬咬牙道:“罢了罢了,就当是我上一辈子欠了你的,哪一天死在了你手上也未可知。”   江学廷就笑道:“你死了,我也不活着了,再或者上山当和尚去了。”叶平君擦干了眼泪,忍不住笑道:“少在这里胡说,又是死又是和尚的,你当你还是一个贾宝玉呢。”江学廷看她笑了,才松了一口气,却也紧跟着说了一句,“我就算是个贾宝玉,你这性子也做不了林妹妹。”   两人正这样你一言我一句的,就听院门嘎吱一声响,正是赵妈妈买了豆干回来,叶平君忙就从江学廷的手里抽自己的手,却没想到江学廷就是不放,这赵妈妈看在眼里,当即就乐呵呵地道:“这可好,刚才还吵得跟乌眼鸡似的,怎么这么快就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上环了?”   叶平君不好意思地从石桌前站了起来,往赵妈妈身后看了一眼,赵妈妈一面往自己屋里走,一面笑道:“你妈还在后面,我就全当什么都没看见,我不说,我不说。”她正这样说着,叶太太已经走了进来,笑道:“你们倒是吵完了没有?吵完了就进屋吃饭。”   江学廷就答应了一声,道:“吵完了,我也正饿了。”   叶平君回过头来,嗔笑着瞪了江学廷一眼,道:“你还真不客气,脸还没洗呢就要吃饭,亏你还是个少爷。”江学廷四下里望望,就见屋旁的台阶上摆放着一盆洗脸水,走上去就要洗,叶平君忙就“哎”了一声,“那是我的洗脸水,还没倒呢。”   江学廷道:“没事儿,我就着你这水洗两把就行了。”叶平君看他都开始洗了,也不说什么,只走到屋里拿了胰子和毛巾给他,江学廷也不用胰子,只拿过毛巾擦了擦脸,回头看平君正在玉簪花丛旁捡着几片落花,他就走过来,在她的面前闻了闻自己刚刚洗好的手,笑着道:“真香。”   叶平君的脸顿时一红,抬起头来就见他笑嘻嘻的样子,便把刚捡起来的玉簪落花朝着他扔了过去,自己却也禁不住一笑,这一对青梅竹马小儿女之争,在这样的一笑一扔间,也就冰释了。   江学廷在平君家里吃完了早饭,便说一夜未归,这会儿得赶快回家去,不然大哥知道了要不高兴,叶太太就笑道:“那我收拾碗筷,平儿,你去送送学廷。”叶平君正在桌前整理东西,回头道:“他天天在咱们家来来去去的,我才不送呢。”   江学廷就靠在门上,笑着道:“谁说让你送我回家了,等着晚上放学了我去接你,好不好?”平君听到这话,抿唇一笑,透着分俏皮,“那就更不能如你的愿了,今天我同学霭云举办生日会,我放学要去她家玩呢,才没空搭理你。”   江学廷笑道:“那我搭理你总行了吧!”   平君把脸一红,自己转身就迈了门槛走出去,转头看江学廷已经跟上来了,她上前去把院门推开,对江学廷道:“你走吧。”   江学廷笑呵呵地走出院门,转头就见叶平君双脚踩在门槛上面,捂着嘴唇俏皮地一笑,穿在她身上的及膝裙子随着早晨的风轻轻地晃着,她今天围了一个很漂亮的纱巾,那纱巾临风飘飘,映得她的面孔玉雪一般清秀漂亮。   江学廷笑道:“明天我要去南明军校报道,恐怕不能来看你了,等后天我带你去山上的观音阁拜佛,好不好?”平君不由地奇道:“怎么突然要去那里?”江学廷清逸的面孔居然红了红,微微地笑道:“到了那里,我有话对你说,你记得等着我来找你。”   平君轻轻地笑道:“好,我等着你来找我。”   江学廷这才转身走了,平君看着他渐渐地远去,他走出老远,却还不忘转身朝着她用力地挥了挥手,她手扶着院门,笑着看他走,围在颈项间的纱巾更是随着风翩翩飞舞,远远地看去,就仿佛是一副飘逸的美人图一般,漂亮极了。   下午两点左右的光景,枫台一片静寂,淅淅沥沥地下了些小雨,打得墙壁上的凌霄花叶子噼里啪啦地作响,虞昶轩还在书房里看些卷宗,只是一阵阵的心神恍惚,那目光停在页面上,半天也没有翻动一下,就听得门外有人敲门,他心中更是一阵烦躁,冲着外面道:“吵什么?!”   门外就传来顾瑞同的声音:“五少,官邸来的电话,钧座回来了,夫人让你马上回去。”   虞昶轩一听父亲回来了,忙就起了身,从衣架上拿了外套推开门,顾瑞同拿着雨披一直站在外面等,看他出来了就道:“车已经准备好了,就在外面。”   虞昶轩接过雨披就往楼下走,一面走一面系着雨披,副官吴作校等人就等在枫台的外面,虞昶轩上了车,就见那车拐了个弯,径往南淮路走,这就是绕了个大圈子了,便道:“怎么不走近路?”   副官吴作校就道:“五少,那条路上有学生游行,喊着让楚文甫下台,牟老先生出山,正闹着呢,把几个卖扶桑货的店铺都给砸得稀巴烂,军警全都出动了,没法走。”   虞昶轩一听就明白了,这定是由江南江北对抗而引起的,如今国内反抗扶桑侵略的呼声越来越高昂,中央政府却把全部的火力都用来集中对付江北的萧氏军阀,自然是激起一片民怨沸腾。   虞昶轩便自在地把头往车背上一靠,两眼一闭,笑道:“楚文甫假仁假义,陶家和气生财,牟老先生倒是德高望重,可惜没有拿枪杆子打江山的本事。”他顿了一顿,道:“父亲就是因为这个回来的吧?”   顾瑞同就坐在倒座上,听得这一句,回答道:“也不太清楚,不过这会儿我父亲,张陆军总长,绥靖公署的何主任都在那边。”   虞昶轩依然闭着眼睛,磊落分明的面孔平静极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半晌,就听他忽然一声笑,调侃道:“这可好了,他们三个再加上我父亲,正好凑一幅牌局!”   汽车临到傍晚的时候开到了虞氏官邸,虞昶轩也不敢过于喧哗,自己穿了游廊,一路地往花厅里走,就见里面灯光敞亮,虞太太正在那里喝每晚必备的养生豆乳,虞昶轩就想往外退,一转身差点就撞上一个人,只见琪宣手里拿着钢琴谱子,显然是刚从琴房里跑出来,正在那兴冲冲地看着他,“五哥,我在琴房里就看到你的车了,就想着赶紧跑过来问你一句话,父亲回来了,你怕了吧?”   虞昶轩道:“你这小东西胡说八道,我怕什么,我这阵子循规蹈矩的很,可没干什么能让父亲眼眶子发青的事儿!”   琪宣就“切”了一声,很不相信地道:“你这阵子整日里跟李伯仁在一块儿厮混,他还能教唆你做出什么好事儿来么?!”虞昶轩正要上楼去见父亲,听她还在那里挑刺,随手就在琪宣的头发上不轻不重地扯了一下,道:“快学你的钢琴去吧!”   琪宣没防他这一手,头发一痛,立即不依不饶地喊道:“母亲,你看五哥!”坐在里面的虞太太一听这句,忙放下那一碗豆乳,道:“昶轩到了吗?什么时候到的?外面这样大的雨,淋着没有?”琪宣对母亲这样的反应很是不开心,噘着嘴道:“五哥又扯我头发!”   虞太太正从花厅里走出来,看着虞昶轩上楼去了,知道他这是去见虞仲权了,转头就对琪宣道:“不就扯了一下吗?何至于气成这样,你也是,老去惹你五哥干什么?看在你们父亲回来了,就都给我消停会儿罢!”   这到了晚上,因虞仲权回来了,虞太太特意吩咐着厨房做了一桌子好菜,除了虞家出国留学的四小姐瑛宣,可也算是一顿团圆饭了,虞太太看虞仲权哄着瑾宣的孩子泽宁,很是耐心的样子,便笑道:“你看,外孙子都这样大了,也不知道咱们虞家什么时候能有一个乖孙子呢?”   她这话才落,一桌子上的人就去看坐在另一面的虞昶轩,虞昶轩正在那里吃着一味凤尾虾,当然也听到了母亲那一句,这会儿却抬起头来笑道:“都看我干什么?”敏如就笑道:“我们不看你看谁?你少在那里装作听不懂母亲的话。”   虞太太道:“你到底是有没有心上人呢?究竟是哪一位官家小姐?你若是真喜欢人家,就赶紧给定下来!”   虞昶轩道:“我还真没喜欢上哪一位官家小姐。”   罗裙香露,情浓花瘦   虞太太道:“你到底是有没有心上人呢?究竟是哪一位官家小姐?你若是真喜欢人家,就赶紧给定下来!”   虞昶轩道:“我还真没喜欢上哪一位官家小姐。”   琪宣笑嘻嘻地道:“我倒知道两个,一个是黛缇姐姐,一个是陶家的二小姐,就是不知道五哥喜欢哪一个?”虞太太一听这话就上心,马上笑道:“我看两个都行,你喜欢哪一个?我去给你说,保管能成。”她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敏如,道:“黛缇这孩子,我倒是更喜欢些,一看就是个明白懂事的孩子。”   敏如笑道:“母亲都这样说了,我也就不谦虚了,我这堂妹本就是个极上等的人物,又是美国高等女子学院毕业的,我叔叔是监理会的牧师,德高望重,对黛缇的教育更是十分看重的,一般女子可是比不上她。”   虞太太就点一点头,很是满意的样子,却听一旁的瑾宣笑道:“这可好,若是黛缇真当了五弟妹,恐怕咱们家要供两样神了。”琪宣好奇地道:“什么两样神?”   瑾宣笑道:“这还用问么,母亲信佛,黛缇信基督,那咱们家里,岂不是要供一个观音,又要供一个耶稣了,就是不知道这两样神,会不会相冲呢?”   敏如微微一笑,道:“二妹想的真是面面俱到,真难为你了。”   虞太太便挟了一片烤鸭吃了一口,放在嘴里细细地嚼了嚼,笑道:“我听说陶家二小姐也要出国了,也不知道多久能回来呢,那孩子我看着也挺好。”   虞昶轩听她们这样你来我往地说了这半天,就把筷子放下,笑道:“母亲,你若是这样急,我到长安胡同给你娶一个儿媳妇,你看怎么样?”   虞太太忙道:“长安胡同?那是什么地方?”   大嫂敏如看看虞昶轩,笑道:“五弟胡说什么呢,长安胡同可是个贫民巷。”   虞太太一听这话,当即把眉头一皱,道:“好好的,怎么冒出这样一句来,咱们家这样的身份地位,若是娶了长安胡同的姑娘,那不成笑话了。”   虞昶轩淡淡道:“若是她情我愿的,怎么就成笑话了?指不定人家还看不上我呢。”   他这话才说完,就见沉默了半天的虞仲权抬起头来,看看虞昶轩,只说了一句,“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以后这样不相干的话,就不用说了。”   见父亲都发了话,虞昶轩便把头一低,也就不说什么了,只将筷子放下,虞太太见他竟然不吃了,便道:“你这是怎么了?才吃了几口就放筷子。”虞昶轩端着丫鬟端过来的杯子漱了口,才笑道:“我本来就不饿,吃两口就得了。”   虞昶轩就起身往花厅里去了,花厅里开着一盏绿纱绸罩落地灯,他一个人坐在绿绒沙发上,随手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来咬在嘴里,从洋火盒子里拿出一根细长的梗子,在磷面上“嚓”的一划,竟没有划着,再一划,竟又划歪了,一旁的侍从官看他这样,忙拿出自己的洋火划燃了一根,用手拢着火送到虞昶轩的面前来,虞昶轩却没有了抽烟的心情,将手一挥,那侍从官就退了下去,他就单咬着那一根没有点燃的烟,朝着一个方向望过去。   沙发旁团团围簇些虞太太平时打理的盆栽,其中正有一盆开得正好的白玉簪,眼看着那纤长的花朵晶莹素雅,虞昶轩不知不觉地伸手过去,抚弄了那花瓣一下,花瓣便颤颤悠悠地在他手心里轻晃,而他的手指只是轻轻地一动,洁白的花朵便无声地落在了他的手里,让他的手心一阵阵发痒。   他的心忽的怦然一动!   他总是想着她,明明知道不可能,可偏偏就是控制不住,魂牵梦绕一般,满脑子都是她笑意盈盈的模样,她的身影是月下最美丽的一处风景,月白色的裙子曳过夜色,宛如开满枝的梨花。   月光直泻下来,霜白色的,宛如泼了一地的水银,照得这一条街道仿佛是镜面一般闪闪发亮,平君参加完同学的生日会,才叫了一辆人力车回家,到了家门口下车给了车夫车钱后,转身就要推门进院子,就见枣树下面有一样东西,被月光照着,亮闪闪的,她走过去瞧一瞧,竟是江学廷送给她的第二个玉簪子,卡在石缝里,已经折成了两截,她俯身将断簪拾起来,嘴唇微微一抿,心里不太好受,忽听到暗地里传来一个礼貌客气的声音,“叶小姐。”   平君心中一惊,慌地回过头来,就见那高个子的男人对着她毕恭毕敬地道:“叶小姐,我是五少的副官吴作校,我们五少请你过去。”   平君一听这话就变了脸色,转身就要去推院门,却听到吴作校在她身后微笑道:“叶小姐慢一点,天这样晚了,惊扰了叶太太总是不好的,我们五少也过意不去。”   平君的手就停留门板上,恨道:“你们这是逼我了?”   吴作校就礼貌无比地微笑道:“叶小姐这话言重了,五少特意吩咐过,一定要客客气气地请叶小姐过去,我们若是敢欺负叶小姐,只怕五少也饶不了我们!”   平君回过头来,吴作校满脸微笑,手臂抬起,朝着巷口示意了一下,她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被月光映照的那一片空地里停着一辆汽车,另有一些穿着便衣的侍从人员站在汽车的周围,都是沉默冷淡的模样。   吴作校亲自为平君打开了车门,平君才坐进去,车门就“砰”地关上了,犹如骤然响起的一声枪响,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分外的响亮,他坐在车里,转过头来看着平君,那脸上竟是浮着一层霜一般的冷意,她又恼又恨,一股怒气都烧到脸上,面颊通红,质问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虞昶轩望着她,缓缓道:“我要是能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东西,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平君先是一怔,看着他灼灼的眼眸,心中顿时间慌乱起来,本能地就开口道:“我和我男朋友就要结婚了!”   他的脸色蓦地一变,死死地盯着叶平君,竟突然怒起来,“你不要以为我没有你就不行!”   她一口就顶回去,“我从来没有这样以为过!”   他被她顶了一个哑口无言,双眸里的愤怒犹如骤然燃起的两簇小火焰一般,平君心中一悸,他俯身上前一把就抓住了她,硬拉进了自己的怀里,叶平君吓得抬起头来,他的双眸明亮如电一般,那声音亦是咄咄的,“叶平君,你给我听好了,我虞昶轩是不会娶你,但我就是要你!”   她看着他的黑瞳,目光里透着一丝雪亮,他定定地看着她,心跳的极快,呼吸也越来越快,那一瞬间竟有些恍惚,仿佛是不知道该把她如何是好一般,她被他看得害怕起来,更兼这样的动作,两人简直是近在咫尺,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感觉得到,她惶然开口道:“你太欺负人!”   他怒气未消:“你这样三番四次,不要以为我是一个好脾气的!”   她被他的无理取闹弄到气结,好半天才开口道,“虞昶轩,到底是谁三番四次?!你凭什么这样警告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懂不懂?!”   他竟又被她给顶了回来,黑瞳一冷,愤然道:“你少给我在这里牙尖嘴利,我管你什么欲不欲,我就知道你整日里在我脑子里晃来晃去,简直是要把我给……”   他那话说到一半,她就面孔苍白地从他的怀里往外挣,他就偏偏不放,平君双手死死地抵着他的胸口,却已经来不及,他呆呆地望着她红润的嘴唇,忽地就想起自己小时候曾吃过的一个蜜桃,蜜桃尖上也是这样的一点微红,他小心翼翼地去吮吸,甜蜜的桃汁在他的唇齿间蔓延……   他听到她惊慌地发出一声呜咽,但他已经克制不住地吻住了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柔软湿润,更是勾起他身体里的一股火来,恨不得一举侵占了她的所有,只管无法无天地掠夺起来,在那样不管不顾近乎于疯狂的吮吸间,他的嘴唇上忽然一阵刺痛,舌尖都是腥甜的血气。   她竟咬了他!   他终于把头抬起来,却依然死死地抓住她,她一双眼眸里漾满了愤怒,痛恨他这样无理,扬起手来就要打他一个嘴巴子,然而那手却在接近他面颊的一刹那硬生生地停住,他看着她,她也恨恨地瞪着他,但她真怕激怒了他,想着忍下这一口气,求一个全身而退。   叶平君忍着满腔怒火,冷然道:“你放开我!”   她才要往后,肩膀就是一痛,自己竟就被他按到了倒座上去了,头撞到了椅背上,疼得她眼泪差点流出来,他伸出手来掐住了她的下巴,咬牙叫了一句;“叶平君!”她大惊失色,就见他的黑瞳里闪动着一种幽暗的火苗,微促的气息四散在那仿佛灼热起来的空气中去,他恨道:“你搅得我这样不得安宁,你也别想自在。”   以情胁情,聚相思泪   她的双眸里闪烁着愤怒的光,“虞昶轩,你卑鄙无耻!”   他冷笑,“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妨更卑鄙无耻一个给你看看!”   他低头再度攫取了她的嘴唇,深深地吻下去,犹如烙铁一般地狂热,几乎要将她的呼吸都给溺毙了,她如同溺水被困的人,发出绝望的泣声,拼命去推他,他更是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给捏碎了一般,在那样美妙的感觉里,最先沉溺下去的是他,他控制不住地沉浸在这样温柔中,近乎于野蛮地扯开她的衣襟,衣扣崩落下来,滚到车座下面的缝隙里去,她缠在颈项间的纱巾也飘落下去,他贪婪的想要更多……更多……   就在这个时候,肩膀上却是骤然剧痛!   虞昶轩眉头一皱,往后一退,就去看自己的左肩,只见鲜红的血从左肩膀上汩汩地流了出来,他转过头来,就见叶平君手握着一个通体素白的断簪对着自己,那簪子尾端却是通红,正是他的血迹!   叶平君只咬紧了嘴唇不说话,发丝零乱,脸色雪白,他捂住肩头,那血就从他的手指间流出来,止都止不住,虞昶轩看着叶平君防备自己的样子,冷冷一笑道:“你以为这个簪子能杀得了我么?!”   他那口气轻蔑到有恃无恐,叶平君话也不说一句,飞快地掉转过簪子,把头一扬,将那簪子锐利的尾端直对了自己的咽喉,虞昶轩没想到她竟是这样决,身体一顿,脱口道:“你敢?!”   叶平君那清澈的目光射出雪亮的光芒,透着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冷意,呼吸紧张急促,手指死死地攥住了那一根断簪,声音也是如冰似雪一般地冷。   “我敢!”   窗外有呼呼的风声,枫台的凌霄花叶子爬了半个墙壁,鲜艳夺目的花朵在风中轻轻地颤着,在窗户上隐隐地照出一道蜿蜒的花影来,副官吴作校走到卧室外面的暖阁里,就听到戴老医官还在那里嘀咕着:“说什么刀伤,这分明就是个窟窿,都快动了筋骨了,五少你这是栽到哪个女人手里了?”   戴医官正在往虞昶轩的肩头上撒药,另有护士在一旁剪着纱布,只见戴医官拿着药膏“啪”的一下就拍在了虞昶轩的伤口上,虞昶轩痛得一个激灵,眉头都拧起来了,道:“戴叔,你就不能下手轻点,你再用点劲儿我这胳膊就让你卸下来了!”   戴医官是个有资历的老医官,也算是看着虞昶轩长大的,这会儿上完了药,便瞪了虞昶轩一眼道:“当年你父亲肩头中了一枪,也没有麻醉药,硬是让我用刀把子弹给剜出来的,你这算什么?是虞家的男人就别叫痛!”   虞昶轩还不忘嬉皮笑脸,“戴叔,虞家的男人也是人啊,我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天生一身铜皮铁骨!”戴医官真是恨铁不成钢,拿着一旁的镊子就来砸虞昶轩的头,虞昶轩头一偏,就躲过了,还在那里笑,戴医官拎起药箱,领着护士往外走,一面走还一面絮叨,“伤口别碰水,明天我再来看看。”   虞昶轩看着戴医官走出去,就见他的亲信副官吴作校还站在那里,就问了一句,“你小子跑上来干什么?”   吴作校立即一个立正敬礼,郑重其事地说道:“报告,兄弟们让我问五少一句,这都挂了彩了,可见战局之惨烈,五少之辛苦,这结果……到底是得手了没有?”   虞昶轩一句话也不多说,右手拎起架子上的一个纹碗照着吴作校就砸过去了,吴作校早料到这一招,嘻哈一声,打开门就躲到外面去,那纹碗咣当一下砸到了门上,吴作校又不怕死地把门推开了,道:“五少,火气这样大,没得手罢?”   虞昶轩道:“滚!”   吴作校当即关上门,嘻嘻哈哈地一溜烟滚了,虞昶轩坐在暖阁的沙发上,略略地晃动了一下自己的左臂,疼得吸了口气,心中更加烦躁,电话铃却火上浇油一般地响起来,他眉头锁得死紧,将话筒一把抓到手里,“谁?”   只听得话筒里传来李伯仁的笑声,“五少,好大的火气!”   虞昶轩不耐道:“少给我废话!”   李伯仁便哈哈地笑着,“我特意地来跟五少说一声,我手底下的兄弟抓了一个扶桑间谍,你要不要亲自来看看?”   虞昶轩道:“大哥什么时候插手特务处的事儿了?再说你抓了个间谍,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忙着呢。”   李伯仁笑道:“我这可全都是为了成全五少才下这样的狠手,实话跟你说吧,这小子姓江,扶桑留洋回来的,正是叶小姐的春闺梦里人,如今落到了我手里,到底怎么办,是死还是活,就全看五少一句话了。”   虞昶轩微微一怔,刹那间目光雪亮如电,“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真是个间谍?”   李伯仁道:“是与不是,还不都是咱们一句话么,我直接把姓江的小子送到特务机关的监狱里了,那儿的人手黑着呢,五少也知道,进了特务机关的监狱,又有几个人能活着出来。”   接下来的话也就不必听了,他心中自然明白,这定是李伯仁特意安排下来的,他不是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可是心中总是存着一份忐忑,但是到了这一步,她居然告诉他,她要和别人结婚了,那么,他还能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他的目光往旁边淡淡地一扫,就看到了他脱下的戎装外套一侧,摆放着一条柔软的淡霞粉色纱巾,那是她慌张间丢落在车上的,他伸手将纱巾抓在手里,纱巾轻飘飘的,竟似乎残存着她肌肤上的暖意,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就怦怦直跳,站在那出了好半天的神,才把手掌慢慢地合上。   难道他还真要这般大度,眼睁睁地看着她跟着这个姓江的小子成双成对?!   虞昶轩拿着话筒顿了半天,他把眼眸微微地垂下,竟没想到那一瞬,自己的心居然跳得这样利害,只努力平稳了声音,“你安排一下,若是叶平君想去监狱里探视那小子,别拦着她,让她去!”   又过了一日,傍晚,略略起了些风,天气多了一份冷意,李太太刚走到客房的外面,就见丫鬟端着托盘从里面走出来,托盘上的饭菜也是纹丝未动的,李太太就道:“叶小姐还没醒?”丫鬟摇摇头,李太太就让她下去,抬头望见李伯仁上楼来,便朝着李伯仁招了招手,等到李伯仁走到面前来,她就恨恨道:“你们还真狠,让我陪着她到那儿去,那哪里是监狱,竟是阎罗殿,鬼哭狼嚎的,差点没吓死我。”   李伯仁哈哈笑道:“这是我的错,竟吓得夫人花容失色了,你那妹子什么样?”李太太就道:“还能什么样?刚一进那里眼泪就止不住,还没走几步,就见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人……当场就晕倒了。”   李伯仁看李太太的脸色都是发白的,又笑起来,“你们那是还没往里面走,里面更惨,这么跟你说吧,那儿的狗从来不用喂得。”   他这样一句话,更是让李太太都心惊肉跳起来,就听得客房里传来“咚”的一声,李太太闻声忙就推门进去,只见叶平君从床上掉下来,满脸的眼泪,仿佛就要背过气去一样,跌倒在地板上拼命地喘着,李太太忙就走上去,道:“平君妹妹,你这是怎么了?快到床上躺着去。”   平君伸出一手来死死地抓住了李太太的手腕,一面眼看着李伯仁,眼泪就往下乱滚,颤着嘴唇道:“你们要逼死我,我知道,你们要逼死我……”   她那含泪的目光里透着雪亮的恨,看得李伯仁竟也稳不住了,骤然怒道:“你这是什么话?是你求到我们家门前来,我们也好心好意地帮了你了,难道还嫌我们不够辛苦么?实话告诉你,你自己不赶紧去求个正主儿,还在这里拖延着,只怕江学廷的手脚都进了狗肚子了!”   那一句话说得叶平君几乎是魂飞魄散,只把那头一仰,两行泪落,几乎当场昏了过去,李伯仁却甩手走了,剩下李夫人在这里劝她,也尽是说些安慰之言,一面亲自扶着平君到一个镂空刻花雕金粉梳妆台前坐下,一面亲手开了浮雕象牙妆奁,一面从里面拿出一个细篦为她梳着头发,一面慢声细语地劝慰说:   “妹妹是个聪明人,别的不说,就说咱们这奚水以南二十一省,五少想要的,还有个弄不到手的?他也是个天之骄子,能看上你那是你命好,你一再地拗着,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倒还牵累了你那哥哥,如今跑也跑不掉,索性就拼上个四五年的青春年华跟着他,等过几年他放了你,你也还年轻,这钱财方面他也不能亏待了你,其实仔细算一算这个账,你也不亏什么。”   这一席话简直是说得滴水不漏,叶平君坐在那里,石雕泥塑一般地动也不动一下,李太太拿出手绢在她的脸上擦了擦,微笑道:“要怪也只怪平君妹妹这样出众的相貌,我若是个男人,我也抢了去了。”她顿了顿,又笑道:“晚上伯仁叫了他来,你看,到时候你可要陪一陪了,别这么苦着脸,惹了五少不高兴,你那心上人又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呢。”   叶平君就坐在那里,听完李太太说的这些,只慢慢地把眼睛一闭,就见两行泪从眼睫毛里滚落下来,她这几天简直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这会只觉得脸腮都被眼泪蜇的一阵阵生疼,她也明白自己的脸哭得不成样子了,权且压住了五内如沸般的痛楚难过,开口静静地说了一句话,“李太太,你借我些粉膏吧,我擦一擦。”   疏影水清,剪断情丝   叶平君就坐在那里,听完李太太说的这些,只慢慢地把眼睛一闭,就见两行泪从眼睫毛里滚落下来,她这几天简直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这会只觉得脸腮都被眼泪蜇的一阵阵生疼,她也明白自己的脸哭得不成样子了,权且压住了五内如沸般的痛楚难过,开口静静地说了一句话,“李太太,你借我些粉膏吧,我擦一擦。”   李太太立即喜上眉梢,连声道:“好、好,我就知道妹妹你是个极聪明的,一点就通,别只擦粉,抹些胭脂更好看呢,你等着,我这里还有些外国来的化妆品,都没有开封的,我这就去拿来给你用。”   她喜滋滋地站起来出门去取自己的化妆品,就见李伯仁还在楼下的梯口张望着,便一路走下去,伸出指头在李伯仁的额头上一戳,道:“你呀,真不是个东西,就为了巴结五少,想出这样一个损招来,卖了人家的姑娘,得了,你也别看了,我已经说通了。”   李伯仁禁不住笑道:“我就知道夫人出马,定是没有办不到的,看着罢,这天下总有一天是虞家的,我若成了五少的亲信心腹,将来咱们的好处多了去了。”这几句说得李太太也笑,“看把你得意的,还不快去请五少晚上过来。”   李伯仁心中更是无限雀跃,果然去打电话,到了晚上八九点钟,就听有下人来报说是五少到了,李伯仁忙就迎到大门口去,笑着道:“五少大驾忙得很,可算是到了。”   虞昶轩看看李伯仁那满脸堆笑的模样,也不说什么,李伯仁又笑道:“如今万事齐备,只欠五少的东风了。”   虞昶轩将军帽交给身后的卫戍,淡淡地道:“人呢?”   李伯仁忙就招手示意一个老仆役道:“带五少去别院。”那老仆役就走过来,虞昶轩挥手示意卫戍退下了,他跟着老仆役往别院去,连着过了两道月亮门,就到了李家别院的入口,老仆役也就站了下来,虞昶轩把眼一垂,自己顺着游廊往里去。   那游廊周围都是锦绣花木,夜空中的云影闪了过去,有月光照下来,重重叠叠,满地花影摇曳,游廊曲曲折折,便依稀是过了几重深深的院落,花落之声簌簌,铺满幽径,月夜静寂,唯有一片花香浮动,正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他不由得一阵阵地激动起来,心中竟有着莫名的声音响起,他是要去见她的,这样长的路,竟是令那一种激荡的情绪愈加的深厚起来,此情此景此心,纵然是一生一世一辈子,他也是决计忘不掉的,永远都忘不掉。   别院敞厅的石阶两侧,分种着一棵梨树,一棵垂杨,青果掩映,枝繁叶茂,厅里亮着灯,侧面墙上挂着一张字画,却是刘禹锡的《杨柳枝词》,正当中摆放着一个玻璃隔扇,隔扇上装点着芙蓉、金菊、梅花等四季花纹,她坐在里面的小沙发上,只有一道身影映在扇窗上,袅袅婷婷,宛如月下梨花,风露海棠。   虞昶轩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起来,就连呼吸都有些控制不住的发急,他绕过隔扇,那铺在地上的地毯足有一寸厚,踩上去绵软无声,沙发一侧的紫檀架子上却还摆放着一对双红画烛,映照着敞厅里一片春光旖旎。   她还是听到了他走进来的动静,抬起头来看他,他也看到了她,就见她硬撑着坐在那里,那一张清秀的面孔上苍白的再没有半点颜色,乌黑的眼瞳里却是有着隐隐约约的水光。   虞昶轩心中一动,压低声音道:“你别哭。”   叶平君咬着嘴唇,噙着滚烫的眼泪,抬头看了他一眼,却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那里支撑着,“我若是不哭,你能放了我么?”   虞昶轩凝视着她的面孔,“不能。”   她慢慢地把头转了过去,插在发髻上的白色珠簪透着薄霜一样的凉意,那扇子一样的眼睫毛无声地垂了下去,竟是含泪苦涩一笑,“哭了也没用,我知道,我今天被你们欺负到了这一步,既然躲不过去,是我的命,我认了。”   虞昶轩看着她,双红画烛下,她的身影仿佛是一个温柔如水般的梦境,这样的情丝万缕,一点点地缠进他的骨子里去,然而沉浸下去的感觉却是那样的真实强烈,他说:“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她的肩头微微一晃,缓缓地回过头来看他,他黑眸中蕴着一片深情,“叶平君,管你愿不愿意,我就是喜欢你。”   夜略有些深了,月亮高高的挂在天边,叶太太还在屋子,就听得大门外一阵车声,她忙就从屋子里一路走出来,就听得院门嘎吱一声响,叶平君已经走进来,正在那里关门,她赶忙就道:“李先生李太太怎么说?学廷怎么样了?下午的时候他哥哥来了一趟,说是学廷让找什么牟先生帮忙……哎,平君,我都快急死了,你快跟我说一句话。”   叶平君就是不说话,一路走到了里屋里,叶太太心急如焚,跟着一路快走进来,就见叶平君打开了书桌前的抽屉,在那里翻找着什么,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却抬起头来问她,“妈,我扎头发的红绒绳呢?”   叶太太一听这话,就有些来气,“你这孩子,怎么不知道个轻重缓急呢,我跟你问学廷的事儿,你倒找起红绒绳了,这大半夜的,你还要扎个头发吗?!”叶平君看母亲动了气,也不多说,只低着头在那里翻找,叶太太看那一小卷红绒绳就放在抽屉的一角,叶平君却偏偏看不到,就道:“就在你手边的东西,你怎么还看不见了?”   叶平君这才找到了那卷红色绒绳,就站在书桌前,将头发散开来,认认真真地梳起来,任凭叶太太在一旁百般询问江学廷的事情,她都不回答,只把红色的绒绳拿起来,扎起自己的一小缕乌黑的头发,极有耐心的用红绒绳一圈圈地绑好了,叶太太更是生气了,怒道:“平儿,学廷到底能不能好好的回来?你倒给我一句话!”   她这一句才落,就见叶平君拿起一旁的剪子,“咔嚓”一剪子就将被红绒绳绑好的那一缕青丝剪了下来,这一举吓得叶太太一怔,愕然道:“平儿,你这是干什么?”就扑上来抓住了她拿剪子的手,慌张地夺去了剪子。   叶平君却再也不动了,只握住了那一缕剪下的头发,默默地一笑,那笑容凝在唇角,却透着虚弱的惨淡,她抬起头来看着窗外,眼瞳中有着苍茫的颜色,她轻轻地道:“妈,学廷会好好的回来。”   她这样说了一句,却有滚热的眼泪“啪”地一下从眼眶里落下来,掉在了她握在手里的那一缕青丝上,缓慢地渗入到了乌发的缝隙里,叶太太见她这样,颤着声道:“平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她只是摇了摇头。   眼看着银色的月光洒满了整个小院,远远近近都是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来的时候,吹得墙角的白玉簪花叶轻晃,还有院子里的大槐树,翠绿的树叶跟着发出沙沙的声音,一阵阵的,就像是人的脚步声。   她想起小时候,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他在她家里住着,她白天就坐在槐树下拿着针线穿着到处收集来的小珠子,想要穿一个珠链出来戴,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她的身后,一把捂住了她的眼睛,她直接喊道:“学廷。”他就笑嘻嘻地松开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正是一个草编的小蝈蝈笼子,他举着蝈蝈笼子,两个人都附耳上去听,就听到里面的蝈蝈不住地鸣叫着,他们就相互对视一眼,很兴奋地笑,他说,“平君,我们再去草甸子那里捉一只,就能看两只蝈蝈打架了。”她就拍着手叫好,两个人牵着手往院子外面跑,夏天的阳光那样好,把槐树下的小珠子照得亮晶晶的,江学廷领着她到处淘气,她只知道跟着他玩闹,却早忘了还要穿珠子这件事儿了。   她握着剪下来的那一缕头发,望着洒满了月色的小院子,只觉得心口仿佛是要裂开了一般,痛得要死。   她想江学廷一定会恨她的,恨她这样的绝情,但是三年的时间,她总能忍得过,也总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她一定有机会亲口告诉他这一切,她其实都是为了他,等到那时候,他就一定会原谅她。   他会明白的。   她这样在心里对自己说。   转眼间就入了秋,萧家军占据的江北却不知道为何乱了起来,莫名其妙的全程封锁,就连沿途交通线都被突然管制起来,时任中央政府行政主席的楚文甫便说这是一个好机会,立即增加了西线兵力,接连着进攻了几次,这战局骤然吃紧起来,虞仲权就安排了顾以纲,张孝先这两位虞家军中的元老级人物左右扶持指教着虞昶轩,虞昶轩虽未亲上战场,然对于前线战略安排等等,却也了然于心。   这一日傍晚,虞昶轩从陆军部一路坐着汽车回来,顾瑞同看虞昶轩脸色十分难看,就见他用手一开一阖腰带上的枪套,车厢里都是枪套上的金属扣撞击发出的咔哒咔哒声响,半晌,才淡淡地说了一句,“上有我父亲大人指点,旁有顾、张这两位叔叔照应着,我算个什么,倒像个摆在那里好看的金身傀儡了。”   顾瑞同一怔,知道虞昶轩话语中的不满之意,因其中牵涉着自己的父亲,他也不好多说,只道:“钧座是五少的父亲,无论做些什么,也一定都是为了五少着想。”   虞昶轩哼了一声,抬起牛皮军靴往倒座上踹了一脚,道:“我父亲他老人家要成就我做一个纸上谈兵的赵括,我还能说什么!”   顾瑞同便收了声,就听坐在前面的副官吴作校道:“五少,前面就是岔路了,今天是回官邸还是枫台?该往哪转?”   虞昶轩的眼瞳无声地缩了一下,望着窗外的秋景,道:“回官邸。”那车就往右转,开了没一会儿,虞昶轩沉默了半天,看着窗外的秋景,却又说了一句,“还是转回去,去枫台。”   这车便一路转回了枫台,车一进枫台,就是灿烂的红叶,满泱泱地映了满目,初秋的天气略带着些清爽的寒意,地面上铺了一层脆脆的落叶,自然有些仆人在那里打理着,虞昶轩一路进了客厅,就听到丫头秋珞笑着道:“五少回来了。”   秋珞正领着些丫鬟在厅里收拾东西,见到虞昶轩,便笑着迎上来,亲热地伸手替虞昶轩摘军帽,却不料虞昶轩却略一偏头,闪开了她的手,自己摘下了军帽交给了身后的顾瑞同,秋珞一怔,眼珠一转,却又迅速地笑起来,道:“外老太太下午来了,五少若早回来一步,兴许还能碰上呢。”   虞昶轩抬眼朝楼上看了一眼,也就不说什么,跟着便上了楼,楼上走廊里的地毯其软如绵,他慢慢地走着,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伸出手来敲了几下,也没人应声,他放下手,就直接推门走进去了。   就见卧室内静悄悄的,百叶窗开着,透些清凉的风进来,亦有流光溢彩的夕阳照进来,云锦窗帘直拖到地毯上去,上面是用金线绣着的吉字结,亦随着风轻轻地晃动着,紫檀木大床上铺着柔软的锦被,绣着双鸳图的枕面一侧垂着些软软的流苏。   他轻轻地朝前走了几步,就见地毯上散落着四五颗晶莹剔透的珠子,他低着头一一地捡起来,再往前走了几步,就见她坐在床一侧的地毯上,拿着针线在那里穿珠子,一颗一颗地穿着,很认真仔细的样子,她的头略低着,额角就有些细碎的小短发垂下来,拂在她的面颊边上,若有若无地轻动着,那样的拂动,便仿佛是有一根小小的羽毛,一点点的,从他的心上痒痒地划过去。   她在淡金色的夕阳中略略地抬起头来,目光透着澄静的光,用纤长柔白的手指轻轻地拉起细线,就见一颗晶莹的明珠顺着线滑了下去,与刚穿好的那一小串珠子连在了一起,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走到她的跟前,俯下身来,用手指将她鬓角边的发丝捋到耳后去,轻声道:“这里的头发好像比后面的短了许多。”叶平君只聚精会神地穿着那一串珠子,眼珠动都不动一下,轻轻地“嗯”了一声。   雪清玉瘦,憔悴芳姿   他走到她的跟前,俯下身来,用手指将她鬓角边的发丝捋到耳后去,轻声道:“这里的头发好像比后面的短了许多。”叶平君只聚精会神地穿着那一串珠子,眼珠动都不动一下,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手里还攥着那几个珠子,道:“我听说,你妈下午过来了。”   叶平君低下头,一颗一颗地挑着那些散落的珠子,道:“我妈来看我,跟我说了一下午的话,她还说,你给她安排的新住处挺好的。”他见她语气比往日轻松了许多,就笑道:“这样才好,你应该多跟人说说话,你不是还有一个叫白丽媛的同学,你也可以邀请她来家里做客。”   她穿珠子的动作无声地一顿,嘴角微瑟,竟好似苦笑的模样,“家?”她转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很平很静,便仿佛是看着毫不相关的人一般,她哪里还有家,她已经被从原来的世界里连根拔除,他斩断了她所有的退路,那样急那样快,从她住入枫台的那一刻起,过去的一切,她再也不敢去想。   虞昶轩被她的目光看得毫无底气,只把头一转,就见摆在对面的衣柜里还是满满地摆放着那些绫罗绸缎,而她的身上,却依然穿着她自己原本的家常衣服,他把眼一垂道:“给你买了那么多衣服,怎么不穿?”   她低着头,也不说话。   虞昶轩又笑道:“你若是不喜欢这些衣服,就自己花钱去买,我给你的那些钱,你倒是一分都不花,也用不着给我省,就让李太太陪着你去逛百货公司,想买什么买什么,再让她陪着你出去玩玩,金陵那么多好玩的地方,像你这样整日闷在屋子里有什么意思。”   叶平君淡淡道:“我不用她陪!”   虞昶轩语气略顿,半晌道:“你也不必这样恨他们。”叶平君就仰起头看他,眼瞳极清亮的,微微地扬起嘴角来嘲讽地一笑,“难道你还要我对他们感恩戴德么?”虞昶轩听完这一句,把手中的那几颗珠子扔到了她的面前,淡淡道:“既然这样,那你就连我一起恨吧!”   他扔下那几颗珠子,转身走出了卧室,才下了楼,就见副官吴作校走上来道:“五少,李伯仁来了,正等在会客厅里。”   虞昶轩点点头,知道李伯仁这阵子想要把自己的侄子弄到军需处去,他也把这事儿办完了,李伯仁此行,定是来答谢了,他就往会客厅去,推开门,李伯仁已经站了起来,一看虞昶轩的脸色,却是一笑道:“五少,这是怎么了?你在这里金屋藏娇,终于得偿所愿了,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虞昶轩心情有些不好,走到一旁的沙发前坐下,淡淡道:“什么得偿所愿,少给我胡说八道!”   李伯仁一怔,半晌意味深长地笑道:“五少果然还是个怜香惜玉的,这样长的时间,难不成五少竟是做了个守礼的君子?”   虞昶轩从烟盒里抽了一根烟出来,也不点,只夹在手里,英挺的眉宇间居然满是烦躁之意,道:“我一看见她就心慌,更不用说别的了,这几个月,我连她手指头都不敢碰一下,这不是她怕我,竟是我怕她了。”   这话说完,李伯仁更是愕然,看了虞昶轩片刻,就见他的那眉头都绞在一起了,李伯仁就“嘿——”地一声笑,道:“五少,别怪我多说一句,你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在这儿女之情上差不多就行了,可别动了真心,那可就真玩大发了。”   虞昶轩就坐在那里不说话。   李伯仁看他那眉头还是展不开,就上前来笑道:“这阵子我看你也忙得够呛,湘西饭店新来了一个叫白璐的舞女,那简直是漂亮极了,今儿晚上咱们就去玩玩,怎么样?”虞昶轩拿出打火机来把手里的烟点燃了,随手“啪”地一声扔在了茶几上,摇摇头道:“你这是从哪里来的馊主意,父亲正盯着我呢,我再往那种地方去,这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吗?”   这李伯仁是个天生的玩乐高手,见虞昶轩这样心烦,他怎么可能放过这一个能让自己大展神通竭力巴结的好机会,便凑上前来笑着道:“不然就到我家去,电影明星施曼曼可是我夫人的干姊妹,打个电话就能请来,正好凑一幅牌局,我让施曼曼跟五少做一个上下家,剩下的就看五少了。”   虞昶轩看看李伯仁那副竭力讨好的样子,便笑了一声,道,“若是让我跟你家太太做个上下家,那我就去。”   李伯仁当即道:“如果五少真舍得施曼曼而取我家太太,我是没什么意见,免得我家太太还得大费心思到处替五少认妹妹,这省了多少事儿呀。”   虞昶轩一听这话,站起来抬起一脚就去踹李伯仁,忍不住笑着骂道:“看你那幅德行,干脆别做参谋了,直接去当个拉皮条的算了!”   这两个人计议定了,才从书房里走出来,副官吴作校已经等在那里了,虞昶轩抬头就见小丫鬟捧着珐琅托盘从楼上走下来,上面的饭菜竟是纹丝未动的,他就拦住了那小丫鬟,道:“她怎么没吃?”小丫鬟道:“叶小姐说没有胃口不想吃,这会儿就睡了。”   虞昶轩脚步顿住,就朝楼上看了一眼,李伯仁看他这样,马上笑道:“五少这是又心疼了?”虞昶轩便回过头来,看了李伯仁一眼,见李伯仁一脸都是笑,他便把脸一转,道:“你这话真是越来越多了!”说完便走出厅去,副官吴作校等人立即就跟了出去。   这一到了夜里,外面竟然下起了大雨,更是透着份秋凉,平君迷迷糊糊的正睡着,就听得一声门响,她心中骤然惊觉,一伸手就拧开了床头灯,在那么一刹间已经拥着被子坐了起来,目光雪亮警惕地看着卧室房门的方向,就见大丫头秋珞用珐琅托盘端了碗东西站在那里,笑着道:“叶小姐,喝碗参汤再睡吧。”   叶平君这才明显地松了口气,道:“我不喝那个。”秋珞竟仿佛没听到她那一句话一般,兀自走到床边道:“这个东西补身体最是好的,叶小姐晚上连饭都没吃,喝点参汤好睡觉的。”   叶平君看她这样,也就伸手过来接那一碗参汤,秋珞往平君的身上看了一眼,见她拥着被子,居然还穿着衣服,就意味深长地笑道:“叶小姐穿的好齐整,你这样能睡得舒服吗?”叶平君也不答话,喝了一口参汤,皱眉道:“太苦了,有没有糖?”   秋珞当即笑道:“叶小姐不知道么?这参汤加了糖,恐怕就没有那样好的药效了,我倒是忘了,这东西还算是金贵着呢,只怕叶小姐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吃过了。”   叶平君抬起头来静静地看了一眼秋珞,秋珞亦笑着,那脸上竟然还带着些许的得意之色,叶平君就把那一碗参汤往她的托盘上一放,淡然道:“去加些糖!”   秋珞道:“我刚才不是跟叶小姐说过了么,这个东西加了糖就没什么药效了。”   叶平君这回连看都不看秋珞一眼了,只转头将放在床边的一盒子晶莹剔透的小珠子拿过来,拿起针线继续穿珠子,再也不搭理秋珞一句,秋珞竟是自讨了一个没趣,当场就把脸垮了下来,转头往卧室外面走,一路才下了楼,就站在楼梯口冷哼一声,道:“原来还是个会耍脾气的,有什么了不起的,早晚有一天让你好看。”   一旁的小丫鬟们正在整理着花架子,见秋珞气愤愤的样子,就道:“秋珞姐,说谁呢?”   秋珞就冷笑一声,索性放高了声音道:“还能有谁?正经主子还没有这样使唤我的呢,这可好,她算个什么东西,哪一门子的小姐?不过是个穷人家的丫头,仗着长得好些,倒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凤凰!”   她这几句话说出来,小丫鬟们就都知道她说的是谁了,也不敢搭话,各自走了开去,秋珞还在那里愤愤地说个不停,就见侍卫室的门忽然被推开,顾瑞同拿着一个卷宗走出来,看了秋珞一眼,道:“你吵什么?”   秋珞吓了一跳,慌道:“顾长官。”   顾瑞同见她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他也闻到了那一股苦涩的参味,不由地冷冷道,“胡闹,这样晚了,你送一碗参汤上去做什么?!”秋珞更是不敢说话了,只应了一声,慌就往厨房去了,顾瑞同斥走了秋珞,这才朝楼上看了一眼,就听得楼上静悄悄的,他低下头,转身进了侍卫室。   到了深夜时分,雨下的更大起来,天黑漆漆的,李公馆倒是亮如白昼,就见李伯仁从楼上一路地奔下来,追上正在大门前披雨衣的虞昶轩,道:“这才打了没几圈的牌,怎么就要走呢?人家施小姐硬是叫你给晾在那里,五少这一回可伤了人家的心。”   虞昶轩就道:“对不住大哥了,我累得要命,得回去歇歇。”李伯仁道:“外面下这样大的雨,你也不用回去了,直接在我们家住上一晚。”他说完,又谄笑着要凑到虞昶轩的耳边去说话,虞昶轩很是厌烦这样的作态,便稍稍地把头一转,躲了李伯仁,脸上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来,道:“有话就说。”   李伯仁笑道:“正好施小姐还在,我给五少安排一下,岂不正好。”   虞昶轩就扔下一句“不用了。”转身就走到了雨地里去,副官吴作校领着侍卫一路跟着,那雨极大,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雨声,光地面上的积水竟都有一二尺深,等上了汽车,一行人都是湿淋淋的了,副官吴作校便对司机道:“回枫台。”却听得坐在车后座的虞昶轩道:“叶平君的母亲,你给安排到哪一个住处去了?”   这事儿正是吴作校办的,就忙道:“在东善桥的一处宅子里,还安排了两个丫鬟过去伺候叶太太,另还安排了一个看门的。”   虞昶轩便“嗯”了一声,道:“这就过去看看吧。”   汽车便直接就往东善桥开去,就见整个街面上都是水,犹如湍流的险滩一般,直往街道的低处涌去,天更是漆黑,只有车灯照出来那雪亮的一片,车行了好一会才到了东善桥的宅子,吴作校就道:“这雨太大,五少您在车内坐着,我去叫叶太太出来!”   虞昶轩正要下车,听到这一句话,立即回头斥道:“你说的什么混账话!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句话说得吴作校不敢再张嘴了,忙下车给虞昶轩撑着伞,另有侍卫上去拍门,拍了半天才有应声,出来的就是在这里看门的老头,一看这样的架势,吓得就不敢动了,虞昶轩已经走了进去,就见东厢房里灯已经亮了,有丫鬟来开门,虞昶轩走到外屋,听到里屋里有声音传来,便道:“叶太太不用起来了,我问一句话就走。”   那里屋就没了声音。   虞昶轩站在外屋,雨滴从他披在身上的雨衣上噼里啪啦地往下滚,那外面的雨更大起来,直从屋檐上如瀑布一般往下浇,虞昶轩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默了半晌,才慢慢道:“她爱吃些什么?”   那里屋还是没有声音,一时间,里屋外屋都沉寂起来,只听到外面哗哗的雨声,过了好久好久,久到虞昶轩雨衣上的雨水都落尽了,就听得里屋传来一声轻叹,正是叶太太无可奈何的悲凉叹息。   这夜更深了,叶平君因被秋珞那样一闹,一时半会儿还没法子入睡,就靠在床上继续穿珠子,她总是穿好一串又散了开去,接着再重新穿,这样重复着,忙碌着,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便仿佛是饶了自己,忘记去痛,也许,这三年的时光就会这样慢慢地过去。   那窗外的雨声,愈加的紧密起来,却衬的整个枫台更是幽静,在这样的静寂中,就听得那门嘎吱一声响,叶平君正凝神将线穿到一颗小珠中去,以为是重新来送参汤的秋珞,便随口道:“放在桌上罢。”   那门口的脚步一顿,却没了声音,片刻,就听他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给你带了东西?”   她的手指一颤,手中的小珠一下就落到了装珠子的盒子里去,也不抬头,就把半盖的被子直接拉到了胸前,整个人使劲地往后缩了一下,也只是紧贴床头而已,她再抬头来看他,那目光便警惕犹如被猎人追逐的小兽一般了。   他看着她这一系列的动作,再见她还工工整整地穿着紧密的外衣,他凝视了她片刻,便朝前走了几步,在紫绒沙发上缓缓坐下,略低了头将手里的一样东西放在茶几上,在这样宛如僵持一般的沉默中,他依然低着头看着茶几,忽地一笑,“你那枕头下面不会还藏了把刀吧?”   叶平君就闭着嘴不说话。   虞昶轩看了她一眼,见她那幅爱搭不理的样子,索性站起来“啪”的一下解开了系在身上的外腰带,顺势连肩带都解了下来,再去解戎装外套的扣子,才解了一两颗,就见叶平君转过头来盯着他,脸色都变了,他更要朝前走一步,叶平君已经慌得跳下床去,道:“你干什么?”   虞昶轩一笑,“你说呢?”   叶平君见他站在门边,自己是绝对跑不出去的,她纵然再是个冷静的人,在这样的状况下也是六神无主,下意识地顺手便抓过了一旁的花瓶,双手举起做出要砸的动作来,他冷笑一声,伸手指着她用来防卫的花瓶淡淡道:“你把它给我放下!”   叶平君嘴唇动了动,那目光慌得都要散开了,虞昶轩将武装带往床上一扔,又看了一眼紧张的叶平君,道:“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   海棠依旧,柔肠千缕   那一句话堵住了叶平君所有的退路,她是个什么身份,她是他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早晚都是要有这样的一天,她还能怎样呢?叶平君清澈的眸子里渐渐地透出绝望的光来,木头一般地僵立在那里,他却已经伸手将她手里的花瓶拿了下去,再来握住了她的右手腕,她本能的还要往回缩,他就一把将她扯了过来。   叶平君的眼眶立时就湿润了,恐惧地哽咽了一声,“不……”,他的动作那么顿了顿,片刻之后却又淡淡地笑了一声,她在慌乱间竟被他拉到了沙发前坐下,他也坐在一旁,顺手将自己刚才带回来的那样东西打开,正是一屉鸡汁小汤包,还正冒着热气呢,他就把那一屉包子推到她的面前,道:“顺手买回来的,你尝尝看。”   叶平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那一屉冒着热气的鸡汁小汤包,半晌说不出话来,虞昶轩看看她,极其自然地把手臂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肩头,将她揽到了自己的怀里,感觉到她脊背瞬间的僵硬抗拒,却还是凑到她的耳边低声笑道:“刚刚是故意吓唬你,你要是还不理我,以后还这样吓唬你。”   她终于回头看他一眼,就见他的黑眸里全都是温柔的笑意,她心不由自主地就是一颤,慌就转回头来,道:“我不吃。”肩膀就是一松,是他放了她,他已经站起身来,道:“你吃完了就睡吧,我这就走了。”   他说完就已经走了出去,她还一个人僵硬地坐在沙发上发怔,手心却是湿湿的,却原来是攥了一手的冷汗,连额头上都渗出了细细的汗,窗外的雨小了很多,雨滴顺着屋檐一滴滴地往下落,犹如报时的夜漏,却是缓慢的,一滴……一滴……透着寂寂的气息,她便慢慢地缩起脚,抱着膝盖坐在了沙发上,将自己紧紧地蜷在一起,还是禁不住的发抖,心跳得更加厉害起来。   第二日上午,李太太便坐了自家的小汽车来了枫台,门房来报,平君正坐在厅里,还没有来得及上楼去,就见李太太穿了件白色暗花提花缎旗袍,一进门便拿着雪青色的绢帕擦了擦鼻尖上的汗,望着平君笑道:“好妹妹,这样久的时间不见,想死姐姐我了。”   平君就坐在紫绒纱发上,抬起眼眸看了一眼李太太,李太太就笑容满面地走上来,亲热地坐在一旁,将平君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里,细细地端详了她一遍,微微笑道:“外面都说五少疼妹妹就跟疼自己的眼珠子似的,果然是这样,妹妹这气色可是比先前好,人也是越发的美丽了。”   平君默默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李太太眼珠一转,依旧微笑着,“妹妹现在是攀了高枝儿了,过的都是神仙般的日子,难道就不该记我们这一功么?”平君就抬起眼眸看看李太太,眼眸黑白分明,清声道:“是吗?那我倒很是要给你们记上这一功呢。”   李太太一怔,就见平君的眼眸里透着冰般的冷,她倒是没想到是这样,默了半晌,便又笑一笑,道:“这话正是,你想想上次学廷被捉到了监狱里去,要不是我们家伯仁上下疏通,力保着他,他也未必能那样容易地出来,不过现在人是放出了,可是却在特务处那里留下的案底,就怕哪一天,伯仁一个不留神,他又叫人给捉了进去了,到那时可就不好了。”   平君就望着李太太,嘴唇抿起来,李太太却依然气定神闲地笑一笑,转头便向着窗外看了一眼,笑道:“都说虞家的私宅多得很,唯有这枫台是最美的,你看看这风景,金陵除了虞家,又有哪一家有这样的气派呢。”   李太太才说完,就见一只桂皮色的金丝雀停在了窗外的一棵松柏枝上,欢快地叫着,李太太道:“呀,好漂亮的一只金丝雀。”平君也往窗外看了一眼,眼里出现温和的光来,“那是芙蓉鸟。”这芙蓉鸟是金丝雀的一个别称,李太太便笑道:“看妹妹的样子,是很喜欢这芙蓉鸟了。”   平君也不愿意多说些什么,只把头点了一点,李太太又说了些家常,无非是问她喜欢玩些什么,可喜欢看电影吃西餐之类的,平君只一律点头敷衍过去,临近中午的时候,李太太就笑吟吟地走了。   旁边的丫头走来道:“叶小姐该吃午饭了。”平君只摇摇头,站起身来上楼去,一个人推开卧室的门,就见卧室里的几扇窗户都开着,窗外有一棵不知名的高树,开着火红的花,一嘟噜一嘟噜的,很是热闹,香风荡悠悠地飘进来,吹得放在沙发前面案几上的那几本书哗哗地作响,她就走上去把几本书都摆正了,因地毯极软,就势便坐在了地毯上,拿起一旁的一把团扇,静静地握在手里。   虞昶轩回来的时候,正是下午两点多钟,他一路上了楼,一推开卧室的门,眼前却是空荡荡的,竟没有看见她,他心中一紧,转过头来一望,就见她坐在地毯上,将头靠在一旁的案几上,竟然就睡着了。   他就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将军帽和手中提的一样东西都放在一侧,只见她竟是枕着那一柄团扇靠在案几上,有杏黄色的扇穗子从她的额角软软地垂下来,窗外有风轻轻地吹过来,她穿着件白底镶黄点连衣裙子,宽大袖口在风里漾着,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胳膊来,便仿佛有幽幽的香气从她的袖口里发出,让他不禁一阵阵地心驰神往,醉魂酥骨。   杏黄色的扇穗子被风吹着,流苏软软地在她雪白的面颊边轻晃,更衬的那一张面孔犹如桃萼露垂,杏花烟润,他屏着呼吸,伸出手来在她柔软的面颊上轻轻地摸了摸,慢慢地便将她温暖的面颊托在了自己的手里,他的手掌有着长年练枪磨出来的枪茧,她似在睡梦中感觉到了不舒服,略略地颦一颦眉,竟就睁开了眼睛。   她一醒来,便就发现他们这样的姿势,而自己的面颊竟还被他捧在手里,吓得就往后一缩,然而这样本能的躲避动作竟让他的心中陡然一阵恼火,伸出手扯住她的肩头,一把就将她抓到了自己的眼前来,他下手极重,她皱起眉头,忍不住道:“你放手,我疼。”   他这才回过神来,见她脸色都变了,忙就松了手,她就朝后退了一退,虞昶轩望望她,默了半晌,便微微笑道:“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将原本放在一侧的一样东西拿过来,竟是一个鸟笼子,里面关着一只黄色的芙蓉鸟,脚上扣着金链子,正在笼子里面啄米喝水,虞昶轩笑道:“知道你喜欢这个芙蓉鸟,我特意给你弄来的,它的好玩本事多着呢,我一会让它演给咱们看看,保管能逗得你开心。”   平君望着笼子里的鸟雀,摇摇头,“我不要。”   虞昶轩就道:“你不是很喜欢这芙蓉鸟么?”   平君就淡淡道:“它也当得起这样好的名字么?只有在外面飞的才叫芙蓉鸟,关在笼子里的,不过是一只金丝雀罢了。”   虞昶轩提着笼子的手便顿了一顿,抬起眼眸来看看她平静的表情,再看看笼子里的金丝雀,想到自己这一举倒颇有拿针刺人伤口的意味,顿时间便没了什么兴致,就把笼子放下,耐着性子笑一笑道:“我今晚倒没什么事儿,带你去看场电影怎么样?”   平君道:“我不喜欢。”   虞昶轩又望一望她,“那我带你去吃个西餐?”平君就把头低下,伸手慢慢地揪着团扇上的杏黄穗子,默默道:“我不爱吃那个。”   那房间里就静下来,只有风还从窗外吹进来,吹得摆在窗前的惠兰叶子随着风一阵乱晃,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去,只凝视着她,半晌,方才分外平静地道:“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喜欢,我真是太纵你,竟惯出你这样大的脾气来了。”   她一直都低着头,嘴唇抿着,杏黄色的穗子从她的手指间软软地滑下去,   他就定定地看着她,目光里透出灼灼逼人的力量来,“从没有人敢这样对我!你这样一再的磨我的性子,我都忍了,你还不知足么?!”   平君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却又要把头转过去,他真恨她这样的躲避,伸手强行将她的脸板过来,呼吸略有些急促,“叶平君,你这个……”他那话说到一半,却恨得说不下去,只咄咄地逼视着她那一双清澈的眼睛,他的目光都热烫的,似乎要往外溅出火星子来。   她微扬着脸,下颔竟被他捏出了清晰的指印来,他二话不说忽地站起,将放在案几上的鸟笼子举起来就往地上一拨,勃然大怒道:“好,你脾气大,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管你了!”   鸟笼落在地毯上,骨碌碌地滚出去,金丝雀受了惊,在笼子里支棱着翅膀扑腾着,瞪着红色的眼睛一通乱叫。   她把头一转,“你不要发疯!”   他望着她漠视的面孔,咬牙切齿,“你最好不要逼我发疯!”   有敲门的声音传来,副官吴作校在外面道:“五少,太太打电话来说让你到官邸那边去。”   虞昶轩的目光仍停留在叶平君的身上,她只是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他只觉得心里仿佛是沉了一块生硬冰冷的铁,硬硬地硌着自己,说到底都是因为她,他也是真疯了,竟由得她这样磨着自己。   他终于把心一横,拿起自己的军帽,转身便走了出去。   细风吹雨,一面风情   时值深秋,却也是金陵中央政府的多事之秋,军阀混战日益严重,政府行政主席楚文甫错误估计形势,在前阵趁江北稍乱之际对萧家军出兵,确也讨得了几分便宜,夺得两条铁路干线,谁知这一月来竟遭遇萧家军的猛烈反扑,眼看着萧家军竟一路过了奚水,楚文甫便就再也坐不住了,慌就请军委主席虞仲权出山,这才挡住了萧家军,然这样一来,楚文甫更是要对虞仲权言听计从了。   在这样的形势下,国内最有影响力的政治报纸《名报》主编江学廷便痛斥中央政府宪法形同虚设,政府犹如傀儡,以军驭党这一畸形的政治模式,更是毫不畏惧写出一首打油作来,矛头直指虞楚两家联合执意内战而不抗扶桑的行径,正是一首:渔夫耕田不撒网,鱼叉锄地不刺鲨,谁家楚楚小女儿,愿做他人菟丝花。天道不彰人心古,看你猖狂到几时!   这一天上午,虞氏官邸内的例行会议结束以后,虞仲权便留下了顾以纲,张孝先两位虞家军内的首要人物商讨军务,虞昶轩留在办公室内旁听,就见他们在站略地图前攻进退守计议了半天,顾以纲就“嘿”地一声笑道:“到底还是钧座厉害,这一步杀招竟是无人能料!”   张孝先也笑道:“看来钧座今番是执意要取萧家少帅的性命了!”   虞昶轩见这几位叔叔都笑着在那里打哑谜,又见父亲微笑着转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竟然开口道:“昶轩,你也不用急,这一年内,定让你上战场立个大功。”   虞昶轩往那战略地图上看了一眼,就见地图上一处火力的集中点竟然是项坪口,他正在想父亲到底要如何安排这一仗,在一旁喝茶的顾以纲已经笑道:“我明白了,好钢就是要用在刀刃上,看来钧座是要用这步棋成就五公子了。”   虞仲权只是淡淡地笑一笑,“我是确有此意,不过他年纪轻轻就做个统帅,定要你们两位扶持他才行。”   虞昶轩终究是年少气盛,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道:“父亲,我不用任何扶持,你让我自己去跟萧北辰拼个高下罢!”   虞仲权一闻此言,当即怫然道:“还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现在就想去跟姓萧的拼高下?你在军校里学的那点东西对付得了萧北辰的身经百战?!家养的鹰倒想去斗野生的雕!只怕你还没有那样大的能耐!”   虞昶轩到底还是气不过,就直接回道:“父亲既然这样说,就是我的能力还不够,又何必让我做什么统帅,我无功不受他人之禄!”   虞仲权本是脸现怒色,听得虞昶轩这一句,却没有发作怒气,只“啪”的一下将手里的兵力标识往桌上一扔,单说了一句,“混账,你出去罢!”虞昶轩见父亲这样模糊的态度,还有些不甘心,然他把话说到这里已是到了极点,却再也不能忤逆下去了,只好退了出去。   陆军部参谋长顾以纲看着虞昶轩走出去,又见虞仲权的脸上有着不悦之色,就忙呵呵地笑道:“没想到昶轩这小子,竟是有这样的傲气,真是不负大哥当年之风。”   张孝先也跟着点头道:“昶轩也是我和老顾看着长大的,他的个性与大哥最是相像,等真刀明枪地上了战场历练几年必是大有作为,大哥就放心罢,昶轩错不了!”   虞仲权便看着那沙盘,良久才慢慢地叹了一声道:“你们也知道,如今我们虞家也就剩下这么一个根苗了,容不得我不上心,幸好他也是个有血性的,倒也让我有几分欣慰,倘若真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我也早就不管他了。”   虞昶轩从虞仲权的书房走出来,一路下楼,就见二姐瑾宣的孩子,才不过七岁的匡泽宁从北面厅里晃晃悠悠地跑出来,一见虞昶轩,马上就站住了,仰着头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小舅舅。”末了又把胖乎乎的小手背到身后去,郑重其事地补上一句,“小阿姨在里面说小舅舅的坏话,我没说。”   虞昶轩被泽宁煞有其是的告状模样逗得忍不住就笑了,朝着北面厅叫了一声,“琪宣,你给我站在那里别动。”一路就走了进来,就见北面厅里支着个牌桌子,却是大嫂敏如拉了二姐瑾宣、六妹琪宣还有君黛缇在那里打牌,琪宣一见虞昶轩走进来,当即把眼前的牌一推,调皮地吐吐舌头道:“哎呦,算账的找上门来,我可不玩了。”说完便把从椅子上跳起来,呼啦啦地飞跑出去了。   虞昶轩见君黛缇在这里,就想退出去,敏如微微一笑,站起来拦道:“五弟往哪里跑,我们好容易支起的牌局子,叫你给带累的成了三缺一,你好歹上来玩两圈,不然这时候让我们上哪里找人去。”   虞昶轩便指着楼上,笑道:“大嫂这是要我的命了,父亲正在楼上。”   敏如笑道:“不过就打个几圈,解解乏闷而已,父亲若是怪罪下来,我去给你说。”她就将虞昶轩推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坐下,正好让虞昶轩与君黛缇做了一个上下首,自己就坐在琪宣空下来的位置上,又朝着旁边的丫头瑞珠招了招手,吩咐她去把新买的枇杷果洗好了端一盘过来。   虞昶轩略略地一抬眸,就见君黛缇穿着个淡黄花锦金丝缎长旗袍,手腕上戴着一个光润莹洁的镯子,一条手绢子缠到了镯子里面去绕了一圈,低着头坐在那里,只管按着手里的牌,那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些紧张来,都被他一扫入了眼底,敏如笑道:“咱们可得先说好,我这里玩牌可是有规矩的,可不许有人暗地里眉来眼去地私相授受。”   瑾宣就笑道:“这可没法子玩了,别的不说,大嫂这会儿赢了我多少,我这还指望着大嫂能放我一马呢,怎么就这样铁面无私起来?”   敏如笑道:“你也别抱怨,咱们就打牌抽头吃点心,我赢了你的,就买来点心甜一甜你这小姑子的嘴,黛缇若是赢了,就请五弟吃个西餐罢。”   黛缇就低着头,耳旁的银杏坠子一阵乱晃,虞昶轩咳了一声,伸手在桌面上乱洗着牌,又玩起来,才玩了两圈,敏如眼尖,早把黛缇的牌看得清清楚楚,这会儿就把一个二筒打了出去,眼望着君黛缇笑,明摆着是放了她和,谁知君黛缇就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看着这一个二筒让瑾宣得了去,她却还在那里发呆,可见这一颗芳心,竟是慌乱无比了。   正这样玩着,就听到外面传来琪宣的声音,却是跟在厅口的泽宁说话,道:“泽宁,还有谁在北面厅里呢?”泽宁就跑到厅里来,站在牌桌前冲外面喊道:“这里有大舅母和妈妈,还有小舅舅和小舅舅的女朋友黛缇……”   虞昶轩立时把脸一阴,火气就上来了,将手中的牌“啪”的一下扔出去,怫然道:“胡说些什么!这是谁教你的?!”   一句话吓得泽宁当即就住了口,扁着嘴要哭,二姐瑾宣就站起来拉过泽宁,笑道:“五弟别上火,他小小年纪,哪里知道女朋友是什么意思?定是听了别人的话,胡乱学的。”接着又转向了黛缇,“小孩子不懂事,唐突了黛缇妹妹,真是对不起,你可千万别生气。”   君黛缇手里死死地攥着一张牌,涨红着脸坐在那里,把个嘴唇死死地咬住,敏如见此情景,便推了黛缇一把,打圆场地笑道:“都是小孩子胡说呢,我们黛缇妹妹哪里就生气了,难道还跟五弟似的这样不懂事,别人说什么他都要闹一个乌眉灶眼的!”   虞昶轩便向敏如道:“大嫂教训的是,这是我不对了。”正这样说着,就见虞太太手里拿着一卷浅注的《妙法莲华经》走进来,身后就跟着琪宣,虞太太边走边道:“让你帮我抄个经,你倒好,就知道贪玩,这抄了三四天连一页都没抄好。”   琪宣噘着嘴道:“枯燥无味的东西,我可没有那个性子去抄。”虞太太一抬头就见牌桌上的四个人竟是脸色各异,便道:“这是怎么了?”   虞昶轩就道:“是我一句话说得不好,惹了大嫂不高兴。”他这话就是视君黛缇为无物了,君黛缇更是不能忍,眼泪一下就落下来,索性站起来指着虞昶轩就道:“虞昶轩,你这样欺负人,我知道你现在有了陶家二小姐,倒反过来作践我,真以为我没了你就不行么?既如此,我们就一刀两断。”她抹着眼泪,转身就跑了出去,敏如慌地叫了一声“黛缇,你这是干什么?”紧接着就跟着追了出去。   这一番话下来,倒把虞太太听了个怔,先是看着君黛缇就这么跑了,又回头见虞昶轩坐在那里,竟是不为所动的样子,她自然是站在儿子这一边的,便道:“这黛缇,小时候看她还好,是个知礼的样子,这一长大,真是……枉她还是个名门望族的小姐,这点规矩都不懂了,在人家家里这样哭哭啼啼的,算怎么回事。”   虞昶轩更不多说,只是给瑾宣使了个眼色,起身就走了出去,一直下了楼,站在花团锦簇的游廊里一面看风景一面等着,果然不多一会儿,就听一阵皮鞋嗒嗒之声,出来的正是瑾宣,上前来拉住虞昶轩笑着道:“你最近怎么回事,往常里还见你对黛缇很是不错的,怎么现在越来越不加理睬起来?”   虞昶轩笑道:“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二姐,我若是真娶了君黛缇,君家姐妹都进了咱们家的门,她们两个串通一气起来,父亲母亲在还好,父亲母亲若是不在了,只怕二姐将来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吧。”   瑾宣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虞昶轩一圈,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刚才那一出还是演给我看得?我怎么觉得你今儿这话说得竟是大有埋伏呢。”虞昶轩就笑道:“我就是要站在二姐这一边,决不跟君黛缇有什么牵连,二姐你也得帮我一个忙,成不成。”   瑾宣含笑道:“你一张口准不是什么好事儿,说来听听。”   虞昶轩道:“我要跟着父亲去西线战场察看军防,要走个半个多月,你要是有空,去枫台玩玩吧。”他顿了顿,走到瑾宣耳边悄声地说了几句,瑾宣先是一怔,继而低声道:“你这真是疯了,父亲要知道这事儿,那还得了。”   虞昶轩淡淡道:“知道就知道罢,若是真闹起来,我索性就把她给扶正了。”一句话说得瑾宣在他的头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子,咬咬牙道:“你这更是说疯话了,这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么一个狐媚子,把你给迷成这样。”   虞昶轩当即驳道:“她不是,也不是她迷我,是我……迷她。”顿了顿,却又低声说了一句,“反正我也不管了,我就是喜欢她。”   瑾宣见他这样,只能谨慎地道:“这事儿我看着不妙,你自己想清楚了,咱们虞家是什么人家,你又是个什么身份,你跟她根本就没这个可能,何必费这个苦心,我劝你趁早把她给放下了。”   虞昶轩听得瑾宣这一句,他也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却把眼眸略略地一垂,眼瞳里闪现出难以言喻的光来,半晌,才默默地说了一句,“若是能那样简单就好了,如今我就偏偏放不下她!”   穿针引人,情丝小札   虞昶轩因随着虞仲权到西线视察军防,连着好久没到枫台来,叶平君这才觉得稍微安心一些,白天从卧室里走出来,时常也会到客厅里去坐上一会儿,客厅里摆放着一扇花雕隔扇,上面都是芙蓉、牡丹样式的彩色玻璃,隔扇一侧就是绿绒厚沙发,一旁的矮几上摆放着一架留声机,喇叭花般模样地在那里盛放着,叶平君就坐在沙发上,有时候也会拿起一本电影杂志来看,她在学校的时候学过一点英文,所以对于杂志上的一些英文介绍,还是看得懂的。   这一天她就蜷缩在沙发上看杂志,看得累了,端起一旁的茶来喝,入口就是冰凉的茶水,这才知道自己坐的久了,茶都凉了,正好看一个小丫鬟进来,便道:“劳烦你,这茶凉了,给我换一杯吧。”   那小丫鬟就笑嘻嘻地应了一声,跑过来换茶,就听到客厅外面传来一声,“霓霓,你这真是越来越懒了,不过是个丫头,还当自己是小姐呢,怎么不到厨房里去擦碗?”霓霓就回头,看到秋珞走进来,忙就缩了手,为难地看了平君一眼,讪讪地走了。   秋珞就走上前来,冲着坐在沙发上的叶平君笑道:“叶小姐,你看我们这都忙得挪不开手了,你就将就着喝吧,冷茶解渴不是更好。”   叶平君慢慢地翻了一页手里的杂志,也没说什么,秋珞却是意犹未尽,又笑着道:“我听说穷苦人家都是泡草帽圈子当茶喝的,这冷茶可比那味道好多了罢。”她这简直就是欺人了,叶平君的手指在那杂志的页面上顿上一顿,嘴唇抿了一抿,竟又忍了下去。   秋珞扬起头,就是得意的一笑,忽听得外面一阵脚步声,正又是霓霓跑了回来,进了客厅就道:“二小姐来了。”   秋珞先是一惊,接着那脸上的笑容就仿佛是绽放了花一般,忙就迎了过去,叶平君就从沙发上站起来,见一个约三十岁上下的女人走进来,穿着苹果绿水钻旗袍,外披着件黑呢斗篷,正是妩媚中透着份大方,才一走进来,也不管笑脸相迎的秋珞,那目光就敏锐地直接投到了叶平君身上,眨眼间就将叶平君上上下下地看了一个遍。   叶平君就觉得她那目光有着犀利的味道,竟仿佛是一眼就可以看穿人心一般,她忍不住就有些怯场,下意识地把手往后面背了一下,却又发现这样的动作太孩子气,又慌把手松开,只是这样的一个小动作,就听得那女人竟然笑了一声,“真是个好模样,不枉我们家老五整日嘴里心里地惦记着。”   瑾宣是何等人物,只一眼就把平君在自己心里掂量了一个遍,心想竟是这样干干净净的一个女孩子,果然不是什么狐媚之流的人物,怨不得昶轩会放在心上,见她这样,更不是一个会耍手段的人,到时候不管是让她去还是让她留,都是好摆弄得很,瑾宣这样想来,便稍稍地松了一口气,笑着上来拉住了平君的手,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就是平君妹妹罢?”   平君点一点头,就见瑾宣亲热地道:“我是昶轩的二姐,平日里没少听昶轩说起你,早就想来看看你了。”平君望了望瑾宣那张满是笑容的面孔,礼貌地道了一句,“虞小姐。”   瑾宣更是一怔,意味深长地笑道:“这称呼可不对,你应该叫我二姐。”   平君却默了声不叫,瑾宣再看平君静默的样子,更是看出她是个没野心的,再看她穿着件粉色的缎袍,楚楚可怜地站在那里,心中不由的就真的对她添了几分怜爱,便笑道:“昶轩随父亲去西线视察军防了,他担心你一个人留在枫台寂寞,特意让我来陪陪你,走,今天我就领你去逛个百货公司,买些好东西回来。”   平君本想要推拒,但是见二小姐这幅亲热的样子,又是亲自来领她出去玩,她这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只得应了,自己再上楼换了一件衣服,才跟着瑾宣出了枫台,瑾宣就领着平君先去了洋行,那里大都卖的是外国货,她竟直接大方地挑了一个钻石别针给平君,平君推也推不掉,不得不收了,接着便被瑾宣拉去订做了几件衣服,又去百货公司买了不少东西,大包小包的自然有跟着的家仆拿着,最后到了下午三点多,就去了金陵颇为有名的绿柳居吃东西。   那绿柳居的包厢里自然是服侍周到,东西齐备的,伙计给平君添好了茶,又躬身送了滚热的毛巾把子上来,就听坐在一旁的瑾宣忽然道:“好好的,怎么把这个报纸放在这里了?倒招惹着人心烦。”平君见瑾宣将一张报纸随手扔到了桌上,她只朝那报纸上看了一眼,刹那间便心跳如擂鼓,竟是忍不住发颤了。   瑾宣一面喝着茶,一面指着报纸上的一张照片道:“妹妹你看,这个就是《名报》的主编江学廷,真不是个东西,仗着自己有点小才华,整日里写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抨击咱们虞家,若不是五弟有言在先,说了不管他,早就有人替咱们虞家出面把他给办了!”   叶平君还在心慌,只是那目光竟仿佛是粘在了报纸的照片上一样,无论她怎么用力,也挪不开去,报纸上的照片就是他,依然是神采飞扬,唇角含笑的模样,她记得那样清楚,那样仔细,一时间,脑海里思绪纷乱,一个个念头如浪头般打来,竟让她不由自主地发抖,他现在是《名报》的主编了,他过得好吗?他怎么想她的突然消失?他还记得……她吗?抑或是……恨她的不告而别……   她心慌意乱,只觉得口干舌燥,低声道:“他……或许不是只针对虞家。”   瑾宣就冷笑一声道:“你这话说得对,除了牟家外,他还真是什么人都骂,看着罢,这样年轻就如此张狂,不知进退,咱们虞家是懒得动他,但总有一天会有别人要了他的命!”   叶平君就觉得后背直冒冷汗,竟是坐也坐不住,就听得包厢门一开,正是绿柳居的伙计送第一道菜来,先是一味神仙鸭子,后面陆续就是美人肝、松鼠鱼等金陵名菜,瑾宣就笑着先挟了一筷子菜到平君面前的盘子里,道:“平君妹妹别发呆了,我看你这样还是太瘦,先吃点东西。”   平君生怕被瑾宣看出什么破绽,慌就低了头吃菜,就觉得眼眶一阵阵发涨,她就强忍着那一种抓心挠肝一般地难受,只可惜这一味天下驰名的金陵名菜吃到她嘴里,却是半点滋味也尝不出来了。   一直到了傍晚,瑾宣送了平君回来才坐车回去,平君让跟着自己的仆人把买的东西都送到卧室里去,她心中正是纠结难受,不知不觉地便走到了后面的庭院里,就见园子里一片草木盎然,花红柳绿,另有锦鲤在小池塘里畅游着,她走了几步,忽见一大丛碧绿的白玉簪,花根下的土也是新鲜松软的,显然是刚刚栽种分株,平君不由的一惊,顺着玉簪丛朝前走,就见几个侍从站在花丛里培土,侍卫长顾瑞同站在一旁,听得她的脚步声,才转过头来。   平君微微一怔,就站在那里。   顾瑞同见到她,就道:“叶小姐,五少临走的时候,特意吩咐我们种好这一丛玉簪,说是叶小姐一定会喜欢。”   平君看着那些玉簪花丛,轻轻地低下头去,“他怎么知道我喜欢?”   顾瑞同道:“五少特意去东善桥询问过叶小姐的母亲。”   平君默默地站着。   那白玉簪倚墙而栽,漫漫地种了好大一片,淡金色的夕阳照过来,照的原本嫩绿的叶子都变成了金黄色,平君就站在玉簪旁,一身素雅的衣裳,竟仿佛是叶丛中一朵盛开的小花一般。   只听得身后忽然传来一句,“我说到处找不到叶小姐呢,原来你们在这呢。”那声音极轻慢的,平君回过头去,就见大丫头秋珞穿着件鲜红的红色衫子,笑嘻嘻地靠在月亮门的一侧,迎风站着,看着她跟顾瑞同,下巴略略扬起。   她说到“你们”的时候,却是略略地加重了语气,说完之后再咬一咬嘴唇,扬起头来,依然是笑嘻嘻的样子。   叶平君理都没有理她,就穿过月亮门,直接回了房间,就见白天买的那些东西都摆放在了卧室的小茶几上,她默然地坐在了沙发上,脸上竟是一片恍然的表情,也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她才慢慢地从一个包里拿出一张报纸来,正是《名报》,她趁着瑾宣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带了回来。   她长久地看着报纸的页面,柔软的手指无声地停留在他的照片上,还有他专栏下面那一行时下正在倡导的新体白话诗:   情丝小记——   你走了,走的像一阵风,无迹可寻。   记忆里还是你扶门微笑的模样,还有翩翩飞扬的纱巾,停留在我悠长的梦境里。   门口那一棵枣树依然在,我,手握着你留下的一缕芳香的青丝,等在空旷的庭院里。   叶平君将那一张报纸慢慢地放在茶几上,她就坐在那里望着报纸发呆,看出了神,竟连秋珞进来送茶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 第五回 情丝难断再惹催心肝,玉簪盈香暖沁鸳鸯枕   情丝难断,几重愁绪   虞昶轩跟着父亲到西线战场去视察军防,连着走了将近一个月,这一天傍晚一行人才回了虞氏官邸,虞太太一见到虞昶轩,就发觉他比一个月前可是瘦了许多,真是心疼的不得了,话也没说两句,就忙着下楼安排底下人做些五少爷平时最爱吃的菜。   虞昶轩看母亲走了,就见二姐瑾宣坐在粉纱罩灯下冲着他笑,他就走过去坐在一侧,殷勤地拿起一旁的雨过天青御茶壶给瑾宣倒了一杯茶,双手送了上去,笑道:“这一个月辛苦二姐了,二姐喝茶。”   瑾宣接过茶,却笑了一声,道:“得了,别巴结我了,你老实地告诉我,那样一个女孩子,明明是个有志气的,怎么可能就老老实实地做了你笼子里的金丝雀?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摆弄人家了?”   虞昶轩也不回答,只笑道:“原来二姐也是喜欢她的。”瑾宣便点点头道:“是个好孩子,容不得人不爱,只可惜偏偏就有了这样尴尬的一个身份,总是要被人看低几分,这还不都是你造的孽。”   虞昶轩淡淡道:“我定要娶她。”   瑾宣笑一笑,就见小泽宁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抓的全都是饼干,瑾宣问道:“从哪里来的饼干?”泽宁说:“婆婆给的。”   金陵人自有一套规矩,一直都管姥姥叫婆婆,姥爷叫公公,虞昶轩看泽宁吃饼干吃得正香,就去抢泽宁手里满把抓的饼干,泽宁抢又抢不过他,在那里气得跺脚跳高,吱哇乱叫,瑾宣笑着打了虞昶轩手背一下子,道:“别欺负我儿子了,你既然这样喜欢孩子,就叫枫台的那一位给你生一个。”   虞昶轩忽的一怔,瑾宣笑着抱起了泽宁,点拨了他一句,“你怎么就不明白了呢,你若真想把她留下来,就让她给你生一个孩子,你也不想想,母亲整日里想的都是抱个孙子,她要是真怀了孕,到时候母亲心疼还来不及呢,还不得都听从你的了。”   虞昶轩在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回了枫台,他这回来得很是突然,却也没有惊动什么人,副官吴作校就直接回了侍从室,只有侍从室主任顾瑞同跟着虞昶轩一路到了书房里,虞昶轩脱下外套连同武装带和枪一起递给了顾瑞同,顾瑞同就给挂在了一旁的衣架上,转头就听见虞昶轩问道:“这几天有没有什么事?”   顾瑞同就道:“陆军部呈了一些公文过来,重要的我都整理好放在你的桌子上了,另外就是些小事了,倒是按照五少的要求,调了陆军部的冯天均做了侍从室二处情报六组组长,这小子果然是个人才,论机敏竟还不在秘书长汪济之下。”   虞昶轩随便翻了翻桌上的那几沓卷宗,笑道:“你看好人都让我给要来了,估计张叔叔又要来数落我几句了,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改天我请你到魁光阁喝酒去。”顾瑞同应了,转头就要出去,那门才一开,就见大丫头秋珞用精巧的小托盘巴巴地端了一碗东西进来,见到顾瑞同,笑嘻嘻地叫了一声:“顾长官。”顾瑞同把眼一垂,就走了出去。   虞昶轩还坐在书桌后面看着那几页卷宗,就见秋珞把托盘往桌子上一放,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子荷叶羹的清香,秋珞笑着道:“太太特意从官邸打来电话,说等五少爷回来了,一定要先伺候你吃了这一碗羹才行,五少爷快吃吧,我还等着给太太回话呢。”   虞昶轩却不先吃一碗荷叶羹,只是端起一旁的一个茶杯来,喝了口茶,道:“她这一个月过得怎么样?”   秋珞知道虞昶轩问的是谁,她也早就准备好了,当下嘻嘻笑道:“叶小姐过得怎么样,我们还真不清楚,五少要想知道,还得去问顾主任。”   虞昶轩抬头看了一眼秋珞,缓缓地转了转手里的茶杯,竟然微微一笑,“这话怎么说?”   秋珞便咯咯地笑道:“我们这些个蠢笨的丫头,就是想照顾着叶小姐,也插不上手去,叶小姐是个知书达理的,自然和顾主任有说不尽的话,指不定还嫌我们这些丫头碍眼呢。”她这话才说完,迎面就是一股热浪扑来,竟是虞昶轩直接把茶就泼了过来,滚热的茶水溅到了肌肤上,就是一阵刺痛,吓得秋珞魂飞魄散,当即就跪在那里,叫了一声:“五少爷。”   虞昶轩冷笑一声,淡淡道:“你给我记好了,顾瑞同是我兄弟一样的人,你以后再敢说这样的话,我先要了你的命!”   秋珞吓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上来一句,就听得虞昶轩不耐地道:“滚出去!”秋珞忙就站起身来,慌张地上前来收碗和托盘,那托盘下面还压着她专门带来的一样东西,此刻她也不敢给虞昶轩看了,就要往外走,虞昶轩却看得清楚,道:“那是什么?”   秋珞就哆哆嗦嗦地把那一页东西拿出来,“是张报纸,我从叶小姐房间里拿来的,那天……我看见叶小姐拿着这张报纸出神。”虞昶轩一眼就扫到了《名报》二字,把手一伸,秋珞忙就把报纸递到他的手里,转身惶急地跑了出去,虞昶轩将那页报纸张开,就见专栏下面的那一首《情丝小记》,他的眼瞳里瞬间就缩出幽暗的光来,冷冷地看了下去。   夜更是深了,书房里静的让人有些发慌,只有大落地钟的钟摆发出嗒嗒的声响,远远近近的,还可以听到风吹过枫台的树木,发出一阵阵如浪潮般的哗哗之声,虞昶轩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夹在手指间的烟发出袅袅的白烟来,那烟就要烧到烟蒂了,烧出好长一截烟灰来,而在他的脚下,已经积了五六个烟头。   他想起她低头穿珠子的时候,额际垂下来短短的一小缕头发,在她雪白的侧脸上轻轻地拂动,他走过去帮她捋好那一小缕头发,柔柔的头发,在他的手指间拂过去,他的手指不小心碰触到了她侧脸上的肌肤,暖暖的,他只觉得心底里一阵阵地痒,犹如轻柔的羽毛从心上划过去……   他的手一抖,那一截烧尽的烟蒂落在了地上,他却霍地站起身来,用穿在脚上的军靴用力地去踩,狠狠地踩,转头就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横扫到了地上去,就连电话都跟着飞了出去,啪地一下砸到了半面墙壁上,刹那间就变成了一团零碎!   他终于攥紧了那一张报纸,大步就出了书房,一路上了楼,走廊里铺着一路的地毯,他走得再快也发不出什么声音,他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卧室门前,却顿了顿,这回却终于放轻了声音,慢慢地推开门去。   房间里很静,小香炉里还烧着一把台湾沉香,厚厚的窗帘直垂到地毯上去,光线略有些暗,只有在床头柜开着一盏绿绸百褶小灯,散发出昏暗的暖暖光晕,她侧身躺在软软的被子里,左手松松地蜷在枕头下面,睡得正好。   他随手将那一张报纸扔到地毯上,就站在床前,略略地俯下身去,一手撑在床侧,伸出另一只手来去轻轻地抚弄她的面颊,她的肌肤上有着柔软的温暖,他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慢慢低下头去,就见她依然闭着眼睛,只是贴在肌肤上的眼睫毛忽然一阵乱颤,原本微微蜷缩在枕边的左手却慢慢地握紧了……   他心中本就有气,这会儿冷笑一声,道:“你再给我装!”竟然一把抓住了她额边的那一缕短发,控制不住地一扯,她甚至还能听到自己头发绷断的声音,直痛得猛吸了一口冷气,睁开眼睛,就见他的面孔沉浸在阴暗的光线里,透出一丝丝冷峻。   他满心怒火,“叶平君,我快把整颗心都剜给你了,你却这样对我!”   她心中骤然抽紧,就想起身,谁料手腕子猛然一阵剧痛,身上一沉,是他压了上来,他用一只手就按住了她的两只手,直接将她的双手压制在枕头上面,另一只手已经去解她的衣服扣子,那些扣子又细又繁,他解得不耐烦,就用力地一扯,就听到“嘶”的一声,扣子崩落得到处都是,一如她眼中的光芒,仿佛是在那一瞬间散了开去。   他低下头去吻她,那吻覆盖在她的嘴唇上,辗转缠绵,有一种温柔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渗透到他的鼻息里,是她的体香,柔软的、又有一点点的暖……令人忍不住痴醉的甜香味道……   她始终紧紧地闭着眼睛,死死地攥住双手,任凭他如何,她认命,他的嘴唇吻到了她的耳垂,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你得给我生个孩子。”   她的身体一颤,瞬间睁开眼睛,却不知从何处来了那样大的力气,猛地将他推开,他正在意乱情迷间,没有防备她这样的反抗,竟让她从他的掌控下逃了出去,她已经捂着被扯开的衣服逃到了床下,那慌乱的目光里竟然还有着一丝雪亮,道:“你休想!”   虞昶轩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她紧贴在落地窗帘上,警惕地看着自己,他紧紧地皱起眉头,一句话不说就上前来抱她,她死死地攥住了厚重的落地窗帘,他脸色蓦然一变,反而将她直接按到了窗帘上,怒道:“我让你生,你就得给我生!”   他激烈地撕扯她的衣服,她怒极了,挣又挣不过他,索性把手放开了,双眸冷洌地瞪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告诉你,就算是我有了你的孩子,我也总有办法让他生不下来!”   他的身体猛然一僵,就见她扬着头冷冷地看着自己,那目光透出充满寒意的决绝和坚定,他气喘吁吁地攥住她的肩头,咬牙切齿地道:“你敢!”   她不屈地瞪着他,两人便仿佛是仇敌一般这样对峙着,有几缕发丝从她已经凌乱的髻发上散落下来,映衬着她苍白的面孔更是纸一样的白,雪一样的冷。   他的眼眸深处终于泛出冰冷愤怒的光来,他向来都是骄纵成性、为所欲为惯了的,哪遇到过这样反抗,恨得伸手将她从自己面前甩开,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失控一般地弄出那样大的力气,她的身体犹如一根单薄的稻草一般跌了出去,摔倒在地毯上,额头却是硬生生地撞到了床头小柜上,“嘭”的一声。   虞昶轩猛然回过头来。   平君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嘴唇微微地动了动,有鲜红的血从她捂着额头的指缝间一点点地渗出来,他慌就上前去扶她,她却把头一转,躲开了他的手,低声道:“我不用你管!”   虞昶轩怔了怔,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中。   平君痛得轻轻吸着气,她慢慢地低下头,那张报纸就犹如废纸一般被丢在地毯上,有血从她的指缝间一滴滴地流下来,染透了鬓角的乱发,也滴落在报纸上江学廷的黑白照片上,染红了那一页的《情丝小记》。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上午的时候,有阳光从拉开大窗帘的窗外射进来,在这样深秋的天气里,一点点的光束都会让人觉得暖,豆青釉刻花瓶里插着一大捧的桂花,那种新鲜的鲜花香气却输过了吊在衣柜里的装丁香花末子的白缎荷包,叶平君坐在沙发上,只觉得自己的鼻息间都是丁香花的味道。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角,伤口不大,并且已经包扎好了,略略的有些痛。   报纸端正地摆放在茶几上,有血的那一页被压在了下面,接着她听到了门声,是秋珞进来了。   她依然坐在那里,直到秋珞笑着叫了一声,“叶小姐,你找我?”   叶平君看着那张报纸,慢慢地说:“以后不要再乱动我的东西,还要麻烦五少重新给我拿回来。”   秋珞的脸色立时就难看起来。   叶平君平静地道:“我跟五少说,这边的人手够了,也不用着你,你也年岁大了,索性就直接安排你回乡下嫁人去吧,今天早上我就让人去办了,明天你爹娘就来领你。”   秋珞几乎在一刹那间满面雪白,“扑通”一下跪在了地毯上,连声叫道:“叶小姐,你千万别赶我……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   平君微微一笑,缓缓道:“你当我是哪一家的娇小姐,任你欺负任你折辱,被你说个两句,耍个小伎俩就气到流泪吐血,你还真是打错了主意,我也没有那样宽宏大量,即便是饶了你一次又一次,你还真以为我治不了你么?”   她转过头来,目光投注在泪流满面的秋珞身上,“提醒你一句,下次再想要对付我的时候,最好挑一个好一点的时机,一招就把我彻底赶尽杀绝,否则,等我缓过气来,死的就是你了。”   秋珞万万没有想到叶平君说出这样一席话来,只害怕地跪在那里掉眼泪,叶平君望着她,缓缓道:“你可真是糊涂到了极点,他想要谁,我左右不了,你也左右不了,在这里大费心思又有何用?反倒搅得大家都不好过,我没来的时候,他就没让你住到这个屋子里来,难道你把我赶走了,他就能让你住到这屋子里来了?”   秋珞不住地啜泣着,连说着再也不敢了,平君便不再说话,慢慢地转过头来,望着窗外,就遥遥地见到远处玉霞山上那一片枫红如火焰般燃烧着,那样的光芒狠狠地刺到了她的眼睛里,她觉得眼眸里有一阵阵温热涌起来,只把柔软的嘴角无声地扬起,竟是苦涩的一笑,轻轻地说了一句。   “把这报纸拿去烧了罢。”   金陵的冬季,本就有些干冷,接连着又下了几场雨夹雪,那冷意更是要刺到人的骨子里去,正是上午十点左右,虞氏官邸内烧着暖暖的热水汀,花瓶里插着不合四季的折枝花,虞太太正在客厅里教外孙儿泽宁写大字,抬头就见管家周泰来送点心,就道:“五少爷还没起来么?”   周泰就道:“好像还没,朱妈刚才倒是敲了敲门,就是里面没有应声。”   虞太太立即担心道:“这孩子这阵子跟着他父亲风里来雨里去的,这才好容易休息几天,别是累病了吧?我上去看看。”她让一旁的下人喂泽宁吃点心,自己就一路上了楼,一路走到虞昶轩的房门前,连着敲了几下门,里面都没有人应声,虞太太就有些急躁,对一旁的管家周泰说,“把门打开。”   周泰从腰间拿出一大把钥匙来,分出一把打开了房门,虞太太就推门进去,就见虞昶轩拥着被躺在床上,她就念了一声,“昶轩,你病了么?”虞昶轩本不想说话,但见母亲的语气急起来,就把被子一掀,坐起来道:“我又不是三四岁的孩子,怎么就病了。”   虞太太看他这样,慌道:“把那被子盖上,这样一冷一热的,还受得了,你要是累就再躺会儿,反正你父亲也不在家,看你这眼眶子,怎么睡了这样久,竟还闹了两个黑眼圈出来?”   虞昶轩顾左右而言他,道:“父亲去哪了?”   虞太太就坐在床边,瞅着他的神色真是不太精神,伸手来摸虞昶轩的额头试温度,虞昶轩把头一转,露出不太耐烦的神气来,虞太太就笑道:“好了我知道了,你现在是大人了,我再这样把你当孩子看可就不行了,今儿是牟家的儿子与陶家大小姐雅宜的婚礼,你父亲吃喜酒去了。”   虞昶轩笑道:“牟陶两家联姻,用意昭然若揭啊,这样一桩政治婚姻,恐怕又要惹得父亲上一阵子火了,你说楚家怎么就没个女儿呢,不然我还能亲身上阵,给父亲分个忧什么的。”   虞太太就笑着道:“那这样正好,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楚家是没个女儿,不过那陶家还有个二女儿,你不是也很喜欢,等哪天我去给你说说。”   虞昶轩就满不在乎地道:“算了,给牟家的那个傻儿子当妹夫,矮他一头,这事儿我不干,母亲你又不是不知道,牟家的那个独苗,脑袋有点缺斤少两。”一句话说得虞太太更是禁不住笑,伸出手指头在虞昶轩的额头上戳了一下子,道:“你呀,满口没个好话,真是气死个人,快起来吃点东西,别饿着。”   虞昶轩就应了一声,虞太太这才领着管家周泰走了出去,他就往床上一倒,把被子兜头盖上,将自己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盖了那么半天,却又猛然坐起,竟是一脸愤懑的样子,抓起被子就往地上甩去,然而这样还不能泄心头之火,索性又站起身来将那一团被子狠狠地踢了出去。   他想自己真是要发疯了,怎么会到了这一步田地,只要一闭上眼睛,居然满脑子都是她,眼前全都是她的影子,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赶都赶不走,她身上那一种柔软的香气仿佛是萦绕到了他的心上,那样温柔的香气,搅得他整个人都乱了起来,驱都驱不散……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他真是疯了。   副官吴作校因连日无事,这大下午的就留在大前厅的侍卫室里跟几个侍从官胡侃,就听到一个侍卫突然出来道:“五少过来了。”   吴作校忙就起身迎了出去,就见虞昶轩一身齐备的骑马装,连军靴上的马刺都是铮亮的,在那里拿着马鞭朝着吴作校等几个人道:“跟我走,校场骑马去。”吴作校道:“外面又是雪又是雨的,可不是什么骑马的好天气,夫人知道了恐怕要生气。”   虞昶轩拿着马鞭指了指吴作校道:“我母亲要是知道了我就先把你给发落了。”   吴作校看虞昶轩的神色很是不好,忙就拿了自己的军帽,带着侍卫跟上虞昶轩,跟了几步就看见虞昶轩那眼睛下面竟是透着隐隐的乌青色,不自禁地笑道:“五少,怎么还闹了个乌眼青?你这是几天没睡了?”   虞昶轩头都不回,没好气地道:“你管得着吗?”   吴作校就笑,“睡不着就出去走走,整日里闷在官邸里当心闷出病来。”   虞昶轩干脆利索,“我愿意!”   吴作校和顾瑞同一样跟随了虞昶轩多年,对于虞昶轩的脾气早就摸了个清清楚楚,这会儿就笑道:“五少好久没到枫台去了,枫台可是个好地方,景美人更美。”   吴作校刚嬉笑着把话说完,就见虞昶轩也不走了,只回过头来怒气冲冲地瞪着他,那眼睛简直都要喷出火来,吴作校立时胆噤起来,做出一个随时都可以奔逃的姿势,“我是说,我们这些个兄弟整日里跟着五少花天酒地,顾主任好歹也是咱们的兄弟,就被扔在枫台,独守空房的,我这心里吧,总是有点不落忍。”   虞昶轩也不用马鞭,二话不说一脚就踹了过来,吴作校慌忙之间先捡最重要的喊,“顾主任让我跟五少说,枫台有一位,这几天都待在医院里!”他这话还是太长,到底还是挨了虞昶轩一脚,就听虞昶轩道:“谁在医院里?”   吴作校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自己被踹的腿肚子,道:“叶小姐的母亲旧病复发,这回看是要不好了,顾侍卫长说,叶小姐这几天守在医院里,寸步没离。”   虞昶轩便怔了怔,只站在那里看着吴作校,那目光竟是专注的,看得吴作校脊背发寒,须臾间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就见虞昶轩目光一闪,转过头来往回走,边走边道:“叫人备车。”吴作校便不顾还生疼的腿肚子,奋勇向前,跟在虞昶轩后面作死一般地问:“不去骑马了?不去骑马了?”   虞昶轩简直被他气死,回过头来就冲着吴作校的脑袋挥鞭子,气急败坏地道:“你自己不会看!这是骑马的天吗?又是雪又是雨,你想摔死我?!”   吴作校猛一听这话就觉得分外耳熟,就见虞昶轩一路走了,他性格里本就有点嬉笑人生的痞气,这会儿心情大悦,便拉过一个侍从官勾肩搭背地沉痛道:“你看,做咱们这行的太不容易了,什么辛酸苦涩都是要咽到肚子里去,还得强装笑脸迎人。”   那侍从官听了一个愣,反应了半天,道:“吴副官,咱们应该不是干同一行的。”   熏笼春情,夜锁鸳鸯   自一入了冬,叶太太染了几次风寒,竟然牵连着肺病发作,开始几天还能硬撑着,后来就渐渐地沉重起来,竟然又开始卧床不起,平君直吓得不行,半个冬天都留在了济慈医院,整日里照顾着,她这样熬着,人竟又瘦下去了一圈。   这天喂了叶太太吃了小半碗细米粥,叶太太吃完了就躺在那里昏昏沉沉地睡了,平君就坐在床侧守着母亲,四下里都是静寂无声,她时不时替母亲掖掖被角,看着母亲苍白的面孔,忍不住鼻子一酸,就要往下掉眼泪。   就听得外面走廊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略略一怔,抬起头来,病室外面走进来一个人,正是虞昶轩,他与她的目光碰了一个正着,她的手指一颤,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叶太太也被脚步声惊醒,病息恹恹地叫了一声,“平儿,是谁?”   虞昶轩上前一步,叶太太慢慢地睁开眼睛,一看是虞昶轩,挣扎着就要起身,虞昶轩伸出手来慢慢地按住了她,道:“妈,你躺着别动。”那一个称呼竟让叶太太屏住了呼吸,呆呆地看着虞昶轩,虞昶轩将被子重新给叶太太盖好,对着走廊外面的人喊道:“进来吧。”   就见一个外国军医带着两个护士走进来,背着自备的药箱,站在病室里先向虞昶轩立正敬了一个军礼,虞昶轩点点头,那军医转身把药箱放在桌上,开始往外取诊疗工具,两名护士走过来要扶叶太太,平君先将母亲扶起来,就见母亲略低着头,那眼角竟是含着泪的,她小声地叫一声,“妈。”   叶太太轻轻地应了一声,只拿手指轻轻地拭了拭眼角的泪,才抬头对叶平君和虞昶轩微微地笑道:“有大夫在这里给我检查就行了,也没你们什么事儿,你们出去走走。”   平君就坐在那里不动,略略低着头看着一旁的桌角,手指在上面一下一下慢慢地划着,微微地抿起了嘴唇,一脸倔强的样子,叶太太看看平君,就叹了一声,催促道:“平儿,你这什么性子,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虞昶轩笑一笑,“让她在这里照顾着吧,我就在外面,妈要是有什么事儿尽可以叫我。”他说着话却又转头看了平君一眼,平君却还是低着头,垂着眼睛,只默默地坐在那里,全当看不见他。   虞昶轩便收回目光,再没说什么,转身就走了出去,一旁的军医便走上来给叶太太诊治,忙碌了好一阵,临到了傍晚才停下手来,就见一个侍卫走进来对那军医道:“五少说了,若是诊治完了,就出来汇报一下叶太太的病况。”   那军医听了,忙就跟着侍卫走出去,叶太太连扎针带吃药,这脸色也稍微好些了,就躺在床上轻轻地哼了一声,平君忙就起身道:“妈,你要喝水吗?”   叶太太就慢慢地摇摇头,拉着平君的手,轻声道:“你听见他叫我什么没?他叫了我一声妈,孩子,这说明他认你,他没小看你。”   平君抿着嘴唇,叶太太略略吃力地喘了口气,掉下几滴泪来,哽咽着道:“平儿,跟着他吧,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喜欢你,别想着学廷了,都到了这一步,你跟学廷……没这个缘分,又何必再去想呢……”   她的手臂动了动,是叶太太仿佛恳劝一般地摇了摇她的胳膊,她就是觉得委屈,只坐在那里,把头转向了一旁的窗户,就见几只过冬的麻雀停在窗外的小台子上,瑟瑟地把头钻到翅膀下面取暖,窗户的边缘上,覆盖着一层细细的霜花。   眨眼间,就过了半个冬天了。   鬓角的那一缕头发已经长长了,她现在把那一缕头发别在耳后,与其它头发梳在了一起,依然可以扎出两个漂亮的小圆髻来,所以也就再也分不清,到底哪些是剪过的,哪些是没有剪过的。   其实,也没有必要分清了。   母亲对她说:“孩子,我知道他在外面等着你呢,你出去跟他说句话。”   她还是僵坐在那里,叶太太有些发急,连着咳了几声,抚住胸口气喘着道:“你怎么这样不听话!”   平君慢慢地放开了母亲的手,站起身来转头往外走,她推开病房的门,就见走廊里有几个侍卫站在那里,可见他这样的人一来,这条楼道竟是被设了岗,军医就站在他的面前,跟他说着什么,他笔挺如剑地站在那里,身后是从窗□进的重重暮色,恍若浓重的雾气。   平君就顺着走廊一路往前走,拐角处就是楼梯,她很快地下楼,却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跟得越来越紧,她心中越加地揪紧起来,怦怦直跳,才走下最后一个楼梯就慌张地转过头来,只觉得双肩一暖,他已经伸手用力地将她抱在了怀里,开口就是低柔的一句,“你别生我的气。”   她不知为何,心底里竟涌起一阵倔强的怒来,偏就要挣他,他偏就抱着她不放,两个人就站在楼梯下面默不作声地互相扯着,最后竟是他自己转到了墙角,就靠在那里,索性更牢牢地将她抱住,她禁不住有些羞恼,道:“你走开!”   虞昶轩就笑,“你这都把我挤到死角里了,让我往哪走?”   他竟是这样说,她简直不气都不行,“你这个人怎么还反咬一口?”虞昶轩笑了一声,理直气壮地道:“我没有。”平君一根根地掰着他的手指头,“胡说,你明明……”就觉得面颊上忽然一热,是他低下头来亲她,她吓了一跳,他已经靠在了她的耳边轻声笑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咬一下,别枉担了这样一个虚名!”   平君心中绞得难受,手指不禁略有些用力地抓住了他戎装上冰凉的扣子,“你快放开我,别人过来看见了怎么办?”   虞昶轩反而将她抱的更紧些,微微笑道:“我看谁敢过来。”   她简直不敢抬头看他,他却把目光停留在她的额角,就见那一个小小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他便轻声道:“平君,这段时间我都不敢见你,我只能自己跟自己发脾气,以后……我以后小心些,行不行?”   他本就是个极度心高气傲之人,外加上那样的生长环境,从出生到现在绝没有跟谁说过软话,而此刻对她说这样含着道歉意味的话,居然含着一种笨拙,浑然没有人所共知的五少之洒脱姿态,却更是让听的人禁不住地心软。   他说:“平君,你别怪我,我那天真是气急了。”   叶平君紧张到发僵的手指却慢慢地松开来,心中那样的五味杂陈,竟觉得眼眶一阵阵发涨,“我怎么敢怪你,我到了这一步,人不人鬼不鬼的,还敢怪谁去!”   虞昶轩说:“还是生气?那么我再给你赔一个礼,等妈病好了,我送你和妈到乌桥散散心,住上几日,好不好?”   他竟是这样用心,连她幼年时曾在乌桥住过都知道了,她鼻子酸涩,半晌还是赌气地回了他一句,“我反正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你用不着对我这样好。”   虞昶轩笑道:“我就偏偏要对你好。”他紧紧地搂着她,鼻息间都是她身上温暖芬芳的香气,幽幽淡淡的,他低声说:“你都不知道,这样久的时间,我想你想得快疯了。”   他的语气那样的温存,深情无限,她忽然惶恐起来,就好像是冻结的冰面上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她觉得自己要掉下去了,胸口里有一种无法预知的恐惧感翻江倒海地涌过来,犹如锋利的刀子一般几乎就要把她的心给绞碎了,靠在他怀里的脸颊开始滚烫起来,只那么一瞬间,止不住的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   耳旁是他声音,语气那样肯定,简直是坚如磐石,“平君,我不会委屈你,我给你名分,总有一天,我会给你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转眼就是除夕,虞氏官邸内自然是比往常忙上了百倍,自白天起就有管家周泰安排着下人满府里收拾整理,扎着清香的松柏枝,大门外也悬上了万国旗,游廊里更是挂着一长串的电灯,朱妈领着小丫环更换着花架子上的鲜花,像他们这样钟鸣鼎食的大户人家,自然有专门培植繁花的花房,种植着不合四季的鲜花,随时等着装点官邸用的。   到了晚上,电灯大亮,整个官邸都如白昼般明亮,就听得远远近近的都是炮竹之声,泽宁满口嚷着要出去跟着侍卫放鞭炮,都被虞太太拦了,到了夜里吃完了团圆饭,又看了会儿鞭炮,已经是凌晨一点钟左右了,瑾宣从客厅里走出来,就见虞昶轩站在走廊里发呆,她抿唇一笑,走上来道:“人家都说新婚燕尔,鹣鹣鲽鲽,你们这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怎么就思念成这个样子?”   虞昶轩一回头看是瑾宣,反而笑道:“二姐说什么呢?我可不懂。”   瑾宣就拿攥着手帕子的手指了指虞昶轩,笑道:“魂都飞到枫台去了,还在这里给我装相,行了,父亲母亲刚上楼去歇息了,你要是有什么事儿,赶紧去忙乎吧。”   这话正对了他的心思,虞昶轩便转过头来冲着瑾宣一笑,道:“那我就走了,要是有什么事儿,二姐可要给我担待。”瑾宣点点头,虞昶轩简直高兴极了,转头就一路飞奔着下楼,出了大门,就见吴作校等人早就开了车等在那里,接他上了车,汽车便一路开出了官邸,直向枫台去了。   这大年除夕的夜晚,到处都是焰火炮竹之声,这样喧闹的热闹总是搅得人有些睡不着,叶平君很是疲倦,挨在枕上才刚要睡去,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秋珞的声音传进来,道:“叶小姐,五少爷来了。”   叶平君正是头脑发沉,困倦极了,略微勉强地从床上坐起来,应了一声要下床,就见那门已经推开了,正是虞昶轩兴致勃勃地走进来,一见叶平君困乏的样子,立时就愣住了,半晌道:“我这个人只想着要见你,却不想这样晚了,你总是要睡觉的。”   叶平君就随口笑道:“你整日里被别人众星捧月一般地供着,哪还想到别人过?”   虞昶轩一怔,又默了片刻,才说:“那不然你接着睡,我……”叶平君看他一身的寒气,便扶了扶额头,从床上起身道:“你饿不饿?”虞昶轩笑道:“倒是有点饿了,官邸里的那一顿太油腻,我就吃了两口。”   平君就转头对一旁的秋珞道:“去把我晚上从东善桥带回来的桂花汤圆煮上一些,端过来给五少吃。”秋珞立即应声出去了,平君披了件衣服,走到一旁的一整排的沙发前坐下,捧起那装着晶莹明珠的小盒子,顺便打开了一旁五彩纱罩的小灯,就见虞昶轩还站在那里,她就道:“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虞昶轩就笑了一声,道:“我刚从外面进来,身上的寒气还没散呢,你穿得少,我要是走过去了你肯定要打几个冷战。”   她是何等的聪明,听到他这样说,便笑道:“你这回可会给别人着想了,别当我不知道,分明是我说了那一句众星捧月的话,你心中不服气,在这里拿话敲打我呢,算了,五少这样大的脾气,以后这话我可不敢说了。”   他就站在那里微微地笑,见她一句话就把他的心思给点出来了,索性就走过来笑道:“外面真是冷,不信,你摸摸我这手就知道了。”   他就把两只手平平地伸开,直伸到她的面前来,她捧着一盒珠子便要往后缩,却反而被他一把抱住了,果然是一身的寒气袭来,冷热交加,她禁不住就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又被他扯在了怀里,就慌道:“你坐到一边去,咱们好好说话。”   他放了手,笑道:“我还给你带来了好东西,你看一看。”他就站起来走到门外面,不一会儿就亲自端了一盆玉簪花进来,那纤长玉簪花开的正好,洁白如玉地夹在嫩绿的叶子间,她先是一怔,自然是满眼的惊艳,就听他笑道:“这可是我亲自为你在花房里栽种的,计算着日子,不早不迟的,就等着这一天捧来给你看。”   外面是透着刺骨冷意的寒冬,卧室里却是温暖如春,那一盆白玉簪袅袅婷婷的出现在她的眼前,洁白的花朵犹如静美的处子,灵秀天成,幽香四溢,她唇角扬起,眸光如水,就是微微地一笑,虞昶轩看着她,轻声道:“真好看。”   她以为他说的是这玉簪花,伸出手指来轻轻地抚弄了一下那嫩绿的叶子,道:“这花当然最好看了,你没有听说过,瑶池仙子宴流霞,醉里遗簪幻作花。说的就是这玉簪花。”他见她扬起唇角来笑,莹润的侧脸便仿佛是芬芳的花瓣一样,真是千种风情绕眉梢,青丝如瀑落玉簪,他爱极了,凑过来柔声道:“我只听过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她的手指在那叶片上轻轻地一顿,就觉得他的呼吸就在自己的面颊边,只听得门声一响,是秋珞端着碗汤圆走进来,笑着道:“五少爷,吃汤圆了。”   她趁此机会就推了他一把,却觉得手腕一紧,是他扣住了她的手,虞昶轩目光凝盯在叶平君的面颊上,头也没回地淡淡道:“出去!”   秋珞立即低着头走了出去。   平君就觉得害怕,虞昶轩攥住了她的手,慢慢地靠过身来轻声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你再笑一个给我看。”他的目光里有着一种蛊惑一般的光,她慌张地笑了一下,料想也是个极敷衍的笑容了,他伸出双臂笼住了她,笑道:“这个可不算。”   她简直就是被他压得半躺在沙发上了,只用怀里装着珠子的盒子抵着他的胸口,心里跟揣了一个小兔子般地狂跳,整张脸都烧起来,颤着声道:“珠子要撒了,你让我起来。”他就笑道:“好,让你笑你不笑,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她一怔,他已经伸手来呵她的痒,平君登时又羞又急,挡也挡不住他,却又禁不住笑得喘不过气来,脑子都乱了,仿佛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地用那盒珠子抵住他,晕生双颊,喘着道:“你别闹……珠子……珠子……都撒掉了……”   他的手猛然一挥,那一盒珠子便“哗”地一下从她的手间落下,噼里啪啦地四溅飞去,撒落满地,转瞬间,她的心口仿佛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地攥住了,他已经低头亲了上来,周围的空气都被他急切地夺去了,她一口气都透不过来,觉得自己简直就要晕死过去,只紧张地用拳头抵住他的胸口,惶乱地说不出一句话,更不知道自己是要发急还是发怒,他的手指缠住了她乌黑的头发,容不得她躲避,逼着她跟他一起沉浸在这样疯狂的缠绵里……   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他攻城掠地一般疯狂肆意,她节节败退,眼前天旋地转和那样尖锐的疼痛就宛如是全部的灵魂都被他硬生生地捏碎又颠倒过来,她终于被软化了下去,脱胎换骨一样的,整个人都仿佛不是自己的……是他的!   水晶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有润润的珠子从她的手中滑落下去,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柔软的地毯上,捞也捞不回来……唯有白玉簪的花香,丝丝缕缕地沁入他们彼此的呼吸中去…… 第六回 彩云易散惊破麟儿梦 风雨爱恨转眼旧人来   天长地久,此情何寄   五月下旬,因扶桑进逼之势越加明显,居然在金陵自云州一线铁路私自驻军,且明目张胆的直接往云州输送大量精兵,中央政府主席楚文甫却一再装聋作哑,遂引发全国群情激愤,学运、□更是风起云涌,势抗扶桑,时局骤然动荡不安起来。   值此双方对峙之即,虞昶轩就奉虞仲权之命,连夜率了保安六团的精锐进驻云州,虞昶轩软硬兼施,隔山敲虎,竟使扶桑在半个月内从金云铁路沿线撤军,大大地安抚了民心,这一创举自然是惹得中外皆为之注目,而虞家五少虞昶轩在政治领域上初次崭露头角,竟是大获全胜,从云州归来即被任命为陆军部副参谋长,官拜少将。   虞昶轩自云州返回,自然要先回官邸去,到了夜里又一路赶回了枫台,就听秋珞说叶平君还没有睡,他本来害怕吵了她,一听这话便高兴起来,直接上楼进了卧室,一推门就是一阵暖意扑面而来,就见叶平君坐在床上,穿着件软软的粉红色睡衣,乌黑的头发绾在脑后,梳了个小髻,斜插着一个镏金镶碧玺簪子,手里握着个东西,正在那里把玩,听到了门声,就抬起头来,一看是他,便笑道:“瑾宣姐姐说你该回来了,果然不错,她刚走,你就来了。”   虞昶轩走到床边坐下,就着灯光看看她的脸色,很是不错的,这才略略放心,看她手里握着一只白玉的小老虎,很是威猛的样子,那色泽更是冰润剔透,就道:“这个东西倒是好玩,从哪里得来的?”   平君就抿嘴一笑,道:“瑾宣姐姐刚才送给我的,我说我不要,她就非给不可,最后我都不好意思不收了,改天我一定要买一样东西,当做还礼给瑾宣姐姐。”   她穿的那一件睡衣稍微有些大,袖子极长,将她的手都包了起来,只露出纤纤的指尖,虞昶轩便伸出手来将她攥着小玉虎的手都握起来,低着头看着她的眼睛笑道:“笨蛋,怎么就不明白二姐的用心,算起来,咱们这个儿子不就是属虎的吗?你等着明年,我再让她送一只玉兔过来。”她顿时把脸一红,含嗔带笑地推了他一把,他却伸手过来摸她的腹部,居然道:“都两个月多了,怎么肚子还不大?”   平君被他说的忍不住笑,“你急什么,我母亲说了,一般要四五个月才会显出来呢。”   他就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突然站起来,双手朝着她的身下一抄,竟将她连同棉被都团团地抱在怀里,吓得她叫了一声,身子腾空而起,头一偏,就靠到了他的胸口,慌道:“你干什么?又要发疯么?”   虞昶轩稳稳地将她抱在怀里,低着头笑道:“我想抱抱咱们的儿子。”   平君笑嗔道:“有你这样抱儿子的吗?快放我下来。”   虞昶轩笑道:“放心,我手稳得狠,摔不了你。”他抱着她飞快地原地转了个圈,平君慌道:“快放下我,我头晕。”他这才弯下腰,小心地将平君重新放在床上,又将被子给她盖好了,自己脱了军装外套,连同军帽都随手扔在了一旁的沙发上,也跟着靠在床上将她搂到了自己的怀里,轻声笑道:“平君,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跟你保证,将来我有的所有一切,都是他的。”   平君笑道:“刚才你说抱抱咱们的儿子,你怎么知道就是个儿子?”   虞昶轩就又伸手去摸她柔软的腹部,笑道:“他跟我说的。”她便赶忙将他的手推开,笑着瞪了他一眼道:“好好说话,不许动手动脚的,凭什么你说儿子就是儿子,我就偏喜欢女儿,偏要生个女儿。”   虞昶轩竟然略微踌躇了一下,又不想拂了她的意,半天才道:“女儿……女儿也挺好的,不过要长得像你一样好看……”他那语气顿了顿,又贴到她的耳边仿佛是劝慰一般地道:“毕竟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还是个儿子好些,将来他就能带着小弟弟、小妹妹一起玩,那多好。”   她又是抿唇一笑,就静静地听着他说,不知不觉地就把手放在了他的手心里,他的手上有多年练枪磨出来的枪茧,摸上去硬硬的,却让人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于她来说已经熟悉到了极点,她习惯了与他这样的耳鬓厮磨,他忽然道:“平君,你可要好好记得我是谁。”   她就轻声笑道:“你是虞昶轩。”   虞昶轩一听这话,转身就把她轻轻地压到了身下,他怕伤着她,用双臂将自己略略地撑起一些,低头凝视着她秀美的容颜,乌黑眼睫毛下那一双明若秋水的眼睛,温柔地笑道:“错了,我是孩子的父亲,是你的丈夫。”   她躺在枕头上,心中不禁地暖起来,还是不好意思正视他的黑瞳,把头轻轻地一转,看着一侧,只是柔软的唇角轻轻地扬起一个微笑的弧度来,他却不依不饶地道:“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他又伸手来呵痒,她边躲边笑,笑得渐渐连气都喘不过来,忽地肩膀一暖,是他俯下身来将她抱在怀里,抱的很轻,她还是慌着道:“别闹……小心……小心咱们的孩子……”虞昶轩笑了一声,侧过身来将平君抱在怀里,道:“过一阵子等我四姐瑛宣就从国外回来了,我父亲平日里最疼六妹,最听四姐的,我领着你去见我父亲母亲,再加我二姐在旁边说话,给你一个名分,绝对不成问题,最多我再叫我父亲收拾一顿。”   她自怀孕后,总是睡不够,这会儿躺在他的怀里,听着他说话,那眼睛就不知不觉地闭上了,他还在说话,一低头却见她呼吸均匀地睡着了,那一张莹白的小脸靠在他的胸口,竟是无限安稳的模样,她终于接受了他。   虞昶轩只觉得心中畅快极了,他此时拥抱的,就是他最爱的女人和他最爱的女人将要为他生下的孩子,这种幸福感竟是如此的真实,相比之下,曾经那些依红偎翠、声色犬马的日子竟轻飘得宛如尘埃一般,淡得连痕迹都留不下,他只想将她抱得更紧些,她头发的香气幽幽地飘进他的鼻息里,他缓缓地低头靠在她的耳边,柔声道:“平君,我爱你。”   她靠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睡得如孩子一般香甜,他侧卧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生怕惊醒了她,卧室里静的只有他与她的呼吸声,绿绸罩的小灯笼着晕黄的暖光,这一片蜡照半笼金翡翠,麝香微度绣芙蓉的美境,他凝望着她宁静的睡容,忽然觉得,这世间,竟再也没有什么会比这一刻更好了。   他只要这一刻,长长久久,生生世世。   到了六月中旬,金陵地处偏南,正是百花盛开的季节,时值下午四点,陆军部里也是静悄悄的,顾瑞同从走廊里走过来,手里拿着几份卷宗文件,一直走到了虞昶轩的办公室外面,两个卫戍站在门的两侧,见到顾瑞同,立即立正敬执枪礼,顾瑞同点点头,伸手敲了敲门,得到了应许之后走了进去。   一进去就见到虞昶轩端坐在办公桌前,神色颇为严峻地看着一张报纸,他不用去猜就知道肯定是《名报》,虞昶轩看到顾瑞同走了进来,便把手中的报纸随意地折了折,扔给顾瑞同,才端起一个青花缠枝莲纹茶盏,喝了一口茶,淡淡道:“江学廷如此找死,我也是没什么办法了。”   顾瑞同展开那一张报纸,就看到报纸首页用大字号登出来的一首诗,正是:江北兵戈交相接,江南犹唱盛世歌。龙城飞将成笑谈,夷人已过玉门关。娇娘虞姬美红妆,西楚霸王沉帝业。可叹岳家满江红,撒却奚水血泪狂。   虞昶轩道:“父亲怎样处置的?”   顾瑞同便上前一步将一张批文放在了虞昶轩的面前,道:“钧座早上下的令,《名报》停刊并且罢了江学廷南明军校学务委员的职务,刚又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是怀疑这些人中有心怀不轨、妄图挑乱时局之人,不可不防也不可不察,命令咱们出动宪兵队,立即将相干人员予以逮捕。”   虞昶轩一听这话,略略沉吟道:“我父亲要发起怒来简直谁也拦不了,只是这江学廷是牟家的人,现在牟陶两家已是一派,势力今非昔比,父亲这样操之过急,只怕激怒了牟家,要授人以柄!”   顾瑞同道:“钧座向来最恨这些个动不动就群情激愤的文人,认定是空谈误国!”   虞昶轩就点点头,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斜飞入鬓的两道浓眉却是紧紧地锁在了一起,手握着一个打火机,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顾瑞同看他脸上有着几分犹豫,他自然是知道虞昶轩在担心些什么,便道:“五少,不然……”   虞昶轩就把那打火机往旁边一弹,淡淡道:“就按父亲说的办,抓!”他拿起钢笔在那批文的右侧迅速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再将笔盖重新转上,那笔盖在他的手指间飞快地旋着,很快就重新旋在了钢笔上。   彩云易散,怎堪好景   晚上八点多钟,花雕隔扇一侧罩着杏红色百褶绸叶的落地灯大开着,平君穿着件宽大的织锦缎素色旗袍,踩着软软的拖鞋,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往雍正官窑描金花瓶里插着几枝风铃草,插好后稍稍地摆弄了几下,才刚要喝口茶,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叶小姐,你现在不好喝茶的。”   叶平君就转过头去,瞧见秋珞风风火火地走过来,换了她面前的茶盏,另换了一杯玫瑰露调的蜜水,笑着道:“叶小姐现在是有身孕的人,若是有个什么闪失,五少定是先要了我们这帮下人的命。”   叶平君笑道:“才三个来月,哪里就那么容易有闪失,你们这样慌慌张张的,我干脆到床上去躺着不要下来好了。”   秋珞笑道:“我倒还巴不得叶小姐就乖乖地躺着不要动了呢,刚才看你一直睡着也不好叫你吃晚饭,正好这会儿你也坐起来了,我扶你到餐厅里去吃点东西吧。”   经秋珞这样一提醒,叶平君这才觉得有些饿了,就站起来,也不用秋珞来扶,自己走到餐厅里去,就见餐桌上已经摆上了几道菜,正是一味清炖云腿,一盘成宝塔形状的香酥,又有一盘切好的桂花鸭,旁边还放着一碟凉拌小黄瓜。   叶平君刚一坐下,秋珞就端来了一碗红粳细米粥,也是她刚刚凉好的,一直放在叶平君的面前道:“中午的时候就听叶小姐说想吃粥,这红粳米补血气,你多吃一点。”叶平君就笑着接了,却只就着旁边的一盘凉拌小黄瓜吃,才吃了半碗,就觉得有些顶胃,竟就饱了,就听餐厅的西式拱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并且隐隐地有说话的声音,平君知道这定是虞昶轩回来了,也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却听到小丫头清脆地回道:“叶小姐正在餐厅里。”   平君端着那碗粥,低头就是一笑,两腮显出小小的酒窝来,那熟悉的脚步声朝着这边过来,果然就是虞昶轩走进来,看她正在那里吃饭,便笑道:“好啊,我不在家,你就在这里吃好东西。”   平君笑道:“你当我是小孩子么,趁你不在还要偷吃?”   虞昶轩就脱了外套,秋珞过来接了外套和武装带,另有小丫环打了热毛巾把子来递给他,虞昶轩拿着热毛巾擦了擦手,她闻到他的身上有着淡淡的酒气,就道:“你在哪里喝的酒?”   虞昶轩道:“到李伯仁家里去吃菊花火锅,喝了几杯。”   平君就微微地笑了一下,低下头舀了一勺粥,却也不吃,又把勺子放回到了碗里,虞昶轩就坐在她身边,见她这样,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们家人,那我以后少去还不成?”   平君就把那粥碗朝前推了下,“你们若是有公务上的事儿要谈,那你就去啊,难道我还要拦你做正事。”虞昶轩笑了一笑,便转了话题,道:“这才吃了半碗,怎么不吃了?”平君道:“我这会儿也不想吃了,这粥熬得挺好,你喝了酒,喝一点粥暖暖胃吧。”   虞昶轩就点头,平君对一旁的秋珞道:“再去盛碗粥。”虞昶轩道:“不用,反正我也不饿,把你这半碗吃了就行了。”平君回过头来,就见虞昶轩已经端了她剩下的半碗粥,才吃了几口,平君望着他就是一笑。   虞昶轩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平君摇摇头,仍旧笑着,用筷子夹了片云腿给他,虞昶轩道:“你明天要做什么?”平君说:“本是和瑾宣姐姐约好出门的,不过瑾宣姐姐刚打了电话,说泽宁生病了,她抽不开身,明天就得我自己到“蒋记”去取上次订做的旗袍了。”   虞昶轩本有些担心,但看她笑吟吟的样子,知道她也是难得出门一次,也就不忍心拒绝,只说:“那要多叫几个侍卫跟着。”   平君在这一方面向来都是听他的,便笑一笑,点着头应了。   第二天,平君就带了秋珞去“蒋记”去取早先订好的旗袍,汽车就停在了“蒋记”的外面,平君心中不太喜欢这样的排场,便说自己进去取衣服,用不着侍卫跟着了,只领着秋珞进了“蒋记”的门,那“蒋记”的老板对于虞家的二小姐瑾宣这样的大主顾向来都是记在心里的,对跟在瑾宣身边的平君自然也是忘不了,一见平君进门,就满脸笑容地走上来,先请平君坐下,才叫了伙计上楼去拿衣服,自己又用亲手沏了莲心茶,装在青花瓷茶盏里端过来,因平君绾着头发,便口称:“少奶奶请喝茶。”平君见他这样客气,不好推让,便双手接了喝一口,笑一笑,才把茶放下了。   叶平君就见柜台上放着一个小酒盅,她闻着那味道,忽然笑道:“那是三白酒吧?老板是乌桥过来的?”   这三白酒正是乌桥的特色米酒,老板一听就乐了,“少奶奶也是乌桥人?”   叶平君就笑道:“我以前在乌桥住过,而且曾经家里还有一个同住的老妈妈也是乌桥过来的,她就经常酿这个三白酒,我可是从小闻到大的,乌桥的白兰花是漫山遍野的,开起来像雪海一般,美极了。”   老板就笑道:“乌桥离金陵这样近,少奶奶若是想去,叫了家里的汽车,两三个时辰就到了,什么样的美景,还不都让你看个够了。”   平君就笑,忽听得外面街上一阵喧哗之声,紧接着,就是杂乱的脚步声,人影乱窜,突然就是一声枪响,把平君吓了一跳,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老板顿时也变了脸色,指着门旁的伙计道:“快快,先关门。”   伙计就扑上去关门,还没等拉上门拴,呼啦一声,就有两个人破门而入,犹如土匪强盗一般地直闯进来,叶平君先被吓得朝后退了一步,定睛一看,骤然间就是面容雪白,魂飞魄散,就见闯进来两人中的其中一个,正是江学廷。   江学廷骤一见平君,更是震惊万分,不知不觉竟往她这边踏上几步,但马上被同伴扯住,喊了一声,“后面追上来了,上楼。”那同伴一扯江学廷竟未扯动,就见江学廷竟然怔怔地站在那里,他便大喊一声,“江先生!”   江学廷这才回过神来,被那人揪着往楼上闯,但终究耽误了功夫,后面跟着闯进来四五个提警棍持枪械的宪兵,气势汹汹犹如要吃人一般,为首的一个一眼就瞅见了往楼上奔的江学廷二人,二话不说拔枪就射!   只那一瞬,平君就觉得整个脑海都白了,只凭着身体的本能反应,竟上前来猛一撞那开枪宪兵的手臂,用了那样大的力气,那宪兵没站住,直接撞到了一旁的门板上去,一枪打歪,直接打到了斜对面的试衣镜子,就听“哗”的一声,整个镜子被打碎,哗啦啦碎了一地,而江学廷和另外一个人已经跑到楼上去,其余的宪兵就奔上去追,那被平君撞开的宪兵震怒万分,冲上来对着平君就是一脚,怒骂一声:“臭娘们,活得不耐烦了,他妈的敢挡老子的枪!”   那一脚正踢在平君的肚子上!   平君的身体朝后飞出,“哐”地一声撞倒了一旁的椅子,秋珞惊骇地喊了一声,“叶小姐……”她上前来扶平君,平君已经是面如死灰,紧紧地捂着肚子,口不能言,就见那冲上楼的几个宪兵跑下来对另外一个道:“蔡队长,姓江跳窗逃了。”宪兵队四队队长蔡伏虎勃然大怒道:“妈的,追了两天又让他给跑了,出去给我追!”   那些宪兵就冲了出去,蔡伏虎转身便走到在地上抽搐成一团的叶平君面前,伸手一把揪起了叶平君的头发,将她扯起来道:“你个臭娘们,害老子又丢了一个立功的大好机会,我今儿就要了你的命!”   平君气若游丝地捂着肚子,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往下滚着,她使劲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就听得一旁的秋珞跪在地上哭着求道:“求你别动我们家小姐,我们家小姐有了身孕,你不能碰她,求求你大恩大德……”   蔡伏虎就冷笑一声,道:“有了身孕?那就更好办了!”抬脚照着叶平君的肚子又是两三记,这次更是往狠里踢,一脚比一脚狠,叶平君面如死灰,喉咙里都是腥气,只觉得那仿佛是将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体里剥离的痛让她恨不得当场死过去,眼泪毫无意识地往下滚落,耳旁轰轰隆隆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她死命地张嘴,秋珞的哭喊覆盖了她的声音,秋珞不停地喊:“你别动我们家小姐……求求你,放过我们家小姐吧……”   吓得跪在一旁动也不敢动一下的老板忽的一声喊,“血!血!……”就见鲜红的血从平君的旗袍下面缓缓地流了下来,很快便在地面上凝聚了一大摊血迹,平君蜷缩着身体抽搐着,蔡伏虎露出两排黄牙,弄出了个下作样子来,涎笑道:“这个掉了更好,哥哥我就跟你生一个,就当还了你!”对准她的腹部又是一脚,那老板看不下去,冲上来死抱着蔡伏虎不让他再往前,道:“军爷,可别踢了,这是个人命啊!”   秋珞还在哭,念着那几句,“饶了我们家小姐吧,求求你……”那老板见叶平君如此惨状,已经是顾不得自己,死命地抓住了蔡伏虎,大声地喊道:“军爷,您快住手吧,别的不说,这位少奶奶是跟虞家有关系的,她跟虞家的二小姐……”   他只才说出一个“虞”字来,那蔡伏虎陡然就僵在那里,眨眼间就从凶神恶煞变成了木雕石塑,叶平君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眼前忽然一阵阵发黑,无法挣脱的痛楚再将她的意识拼命地往下拽,她挣扎着张开干裂的嘴唇,发出轻微的声音。   “……虞……昶……轩……”   冰冷的眼泪从她的面颊上纷纷地滑落,剧烈的疼痛让她的身体一阵阵地抽搐着,紧紧咬在一起的牙齿禁不住地咯咯作响,他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他说,平君,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跟你保证,将来我拥有的所有一切,都是他的。   她的头无力地偏向一旁,凌乱的头发贴俯在冰冷惨白的面孔上,身体渐渐地变轻了,眼前更是一片漆黑,周围的温度渐渐地凉了下去,只有温热的血液从她的身体里流出去,带着一个小小的生命……流出去……   满地黄花,霜寒损芳   金陵的梅雨季,阴冷凄清,湿气直浸到人的骨子里去,就听得淅淅沥沥的雨水打着枫台的松柏枫木,一阵乱响,雨水打落了庭院里大片的夹竹桃,零落了一地的粉色花瓣,就连池塘里的荷花都散落了几片,而靠墙向阴而生的白玉簪,那一抹嫩绿之上更是蒙着一层雨雾,一层寒意。   六组侍卫长冯天均回到顾瑞同的办公室,就见顾瑞同脸色阴沉地站在落地窗前,一只手里端着一杯茶,冯天均道:“顾长官,那些个侍卫都关在宪兵队里了,怎么处置?”   顾瑞同怒道:“打!往死里打!这群混账东西,让他们慎重保护叶小姐,他们竟敢私自渎职去喝酒,捅出了这样大的娄子!还想活命么?!”他随手就将手里的那一杯茶砸在了地上,冯天均都吓了一跳,就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正是吴副官带着几个卫戍推门进来,都是满身雨水,吴副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直接道:“顾侍卫长,人抓回来了,在南郊坟场抓住的。”   顾瑞同抬起头,就见逃了一天一夜的蔡伏虎被五花大绑地推了进来,遍身是伤,一见顾瑞同,那一对浑浊的眼珠子顿时一亮,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哆嗦着喊道:“顾长官,我认得你顾长官,您是个好人,我兄弟犯事就是你给饶的,您救救我,我真不知道那个臭娘们是五少的……不是……那位少奶奶……我若是知道,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   他就在那里夹缠不清地哀求着,顾瑞同冷着脸疾步走到他的面前去,一脚就踹在蔡伏虎的脸上,那一脚更是力道十足,蔡伏虎直接仰头栽了个跟头,呜呜地说不出一句话来,不仅下巴脱了臼,更是连着吐出两颗血淋淋的门牙来……   顾瑞同踹完这一脚,抬头就对两个卫戍道:“把这个畜生东西拖去见五少!”   就有两名卫戍上前来把蔡伏虎往虞昶轩的书房里拖,顾瑞同走在前面,一直到了虞昶轩的书房前,顾瑞同敲敲门,道:“五少,人给抓回来了。”接着把手一挥,自己扯过蔡伏虎的衣领子,一甩手便推到了书房里面去,紧接着就听到“砰”的一声枪响,那枪声仿佛就是在顾瑞同的耳边炸响一般。   顾瑞同的心都几乎停了半拍,只见蔡伏虎双手被反捆着,以额顶地,脑浆崩裂,趴在地毯上扭曲抽搐着,渐渐地,便有大片的血迹从他的额头下面流出来,虞昶轩站在沙发前,手举着枪,对着蔡伏虎的身体“砰砰砰砰”又是连着四枪,顾瑞同忙就奔上去将虞昶轩的手臂举高,道:“五少,够了!”   他将虞昶轩的手臂一抬,就听到又是“砰砰”两枪,虞昶轩的手指死死地扣在扳机上,最后两发子弹将一对哥釉粉彩皮球花狮头大花瓶击个粉碎,顾瑞同这回死死地按住了虞昶轩的胳膊,连声喊道:“五少,人已经死了。”   仿佛是一把尖锐的刀,一下子便捅到了他的胸口里去。   虞昶轩死紧地握着手枪,呼吸紊乱急促,喃喃地念了声,那一声出来便透着绝望的寒意,“死了……”   他握枪的手臂挺的笔直,目光里是针尖一般幽邃的冷,医生也对他说,孩子死了!就好像是有一拳重重地朝他打来,他简直连还击的力气都没有,怎么可能就死了?他那么重视这个孩子,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甚至兴致勃勃地为这个孩子设想好了未来的一切,他深信这个孩子是他和她幸福的开始……   没有人会想到,他到底有多爱这个孩子!那是他与她共同的血脉!   但是孩子死了。   虞昶轩僵硬地站在那里,脊背绷得笔直,就仿佛是随时都要绷断一样,太阳穴暴出青筋来,突突地跳着,双手都攥成了死死的拳头,眼眸里喷出仿佛要噬人一般的火焰,顾瑞同看着他的样子,也禁不住胆战,叫了声,“五少。”   就听到一声门响,是侍从押了秋珞进来,秋珞一进来就看到了蔡伏虎惨不忍睹的尸体横陈在地毯上,当场吓得双腿抖如如筛糠,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她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带来,心里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当即在那里哭道:“五少爷,您饶我一命,我真没想到叶小姐会为了江学廷扑上去挡这个人的枪,我拦不住叶小姐,我也求他放过叶小姐了,可是他简直就是疯了……”   她这话还未说完,就听到“啪”的一声,是虞昶轩将那一支打光了子弹的手枪砸到了墙上去,目光雪亮如电地看过来,秋珞吓得立时住了口,顾瑞同皱起眉头,看着秋珞道:“秋珞,我问你,当时叶小姐身受重创,口不能言,你完好无损,为何不立刻报出五少的名字来?!”   秋珞泪眼婆娑地看着顾瑞同,“顾长官,我说了,我说了五少的名字,他不听……”   顾瑞同便哼了一声,指了指蔡伏虎的尸体,道:“刚才蔡伏虎就在这里向五少招了,你从头到尾就没说一个‘虞’字,不然就是给他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对五少的人行凶,你还真以为死无对证了么?!”   这一句话当即堵住了秋珞的所有说辞,秋珞魂飞魄散,惊慌失措地跪在那里,目光透出惊骇来,半天转向虞昶轩哀求着哭道:“五少爷……”   虞昶轩就面窗站着,窗外的夜色浓重,他那脸色仿佛是被阴影吞噬了,愈加的铁青起来,只对顾瑞同冷冷道:“拖出去毙了!”   “五少爷!”秋珞全身颤抖犹如筛糠,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虞昶轩脸色阴沉可怕,转头就大步走出去,他走的飞快,竟仿佛是横冲直撞一般,一路就到了楼上的卧室,抬脚将那门一踹,门板“哐”的一声就甩到了一旁的墙壁上,把端药的小丫环吓得一个瑟缩,几乎打翻了药碗。   虞昶轩缓缓道:“都出去。”   他那声音很低,仿佛风雨欲来一般的沉静,几个在这里伺候的丫环忙就低着头走出去,平君软软的靠在床头,她还在发着低烧,脸色雪一般的白,长发凌乱地散落在枕边,无力地睁开眼眸看了他一眼,便有两行泪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虞昶轩一步步地走过去,他终于站在床前,看着已经虚弱到极点的她,摆放在床旁的绿罩小灯的光线映照过来,照得她的肌肤更是没有了血色,苍白到近乎于透明,他望着她,眼瞳里是一片幽黑的冷。   虞昶轩伸手一把便把她从床上扯了起来,她仰着头,长发散乱地垂下去,他心里面便仿佛有一把火,摧枯拉朽般地要把一切都燃尽了,他一字一字地说:“叶平君,你听好了,伤害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脆弱如一缕烟般,灯光下她的肩膀更是单薄如纸片一般,他的目光里透出彻寒的冷,近乎于残忍,手指停留在她的颈项,口气咄然冷酷,“但是,伤害我孩子的人,我也一个都不会放过!包括你。”   平君慢慢地睁开眼睛,眼泪一颗颗地顺着眼角落下来,她吃力地说道:“你杀了我吧!”   他脸色一沉,扼住她的脖子,一手便将她按在了枕头上,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脑袋几乎要痛得炸开,呼吸骤然变得急促痛苦起来,他愤怒得几乎要发疯,“我真想杀了你,我真恨不得杀了你。”他死死地扼住她的脖子,“就为了那个一文不值的江学廷,你居然毁了我的孩子,你害死了我的骨肉!江学廷的命难道比这个孩子的命还要重要吗?!你好狠的心!”   她把眼睛一闭,止不住的眼泪沁入柔软的枕面里。   他望着她满是泪水的脸,竟忽然冷笑,“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心里咬牙切齿地恨我,你故意要这样对我,这个孩子就是你报复我的工具,你就是要弄死他来折磨我!”   她猛然睁开眼睛,身体剧烈地抖起来,她看清了他眼中那仿佛火焰一般燃烧起来的仇恨,仿佛是要将她吞噬一般的痛恨,他用那样的话一句一句来剜她的心,她张开嘴唇,费力地说道:“这是我的孩子,我不会害他……”   他激烈地打断了她,“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为了江学廷杀了我的孩子!”   眼泪从她的眼眸里乱珠一样地往下抛,她显然激动起来,两腮烧得通红通红的,她看到他脸上愤恨的嘲讽,她费力地呼吸着说:“你不能这么折磨我,我没这样想过!”   他怒不可遏,“可你这样做了!”   她的手指哆嗦着,唇角扬起一个凄婉的弧度,她知道她怎么说他都不会相信,她只觉得万箭穿心一般地痛楚,她真的绝望了,只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你放开我。”   他定在那里,混乱激动地喘息着,但终于还是慢慢地放开手去,就在他放开她的一刹那,她却拚尽全力从床上挣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向阳台。   落地窗骤然被她推开,冰冷的雨丝扑面而来,她单薄的身体几乎瞬间就被那阴冷的风吹了回来,她顶着风往外冲,就要往下跳,她要让他知道,她有多爱这个孩子,她情愿跟这个孩子一起死!   她的肩膀骤然一紧,是他一把就将她拽了回来,她使劲地往外挣,他真的怒到癫狂,一巴掌就甩在了她的脸上,她虚软的身体随着那一巴掌倒了下去,寂静无声地跌落在地毯上,嘴角沁出鲜红的血丝,再也动弹不得了。   窗外是噼里啪啦的雨声,冷冷的雨丝直扫进来,两扇落地窗大开着,厚重的窗帘都随着风飞了起来,她蜷缩在地上,犹如受伤的小兽一般地抖着,她已经被折腾到了极限,筋疲力尽,再也没有了半点生气。   那房间里寂静得仿佛一切都死去了,只有窗外的风雨声一波波地过来,浓重的夜色铺天盖地压下来,仿佛是一个幽长的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魇,他长久地看着她,乌黑的眼眸里泛出痛楚的绝望,竟是蒙着一层湿润的水雾,有温热的液体似乎就要涌出他的眼眶来,他的嘴角都在哆嗦抽搐,“叶平君,我本来想娶你的,你却这样对我。”   她寂静无声地趴在被雨水溅湿的地毯上,睡衣的一角随着风起起伏伏。   分开两边的落地窗门被风吹着,一下一下地撞击在阳台两侧雕花栏杆的沿壁上,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宛如是骨髓被一点点捏碎破裂的声音,只叫人心中一阵阵的发寒,他转过头去,看着乌黑的天际,紧绷的身体无声地晃了晃,胸口仿佛是被重石压住,直让人喘不过气来,连呼吸都是割心裂肺的刀子。   他终于说:“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佳期如梦,明月空床   连着下了几天的雨,这一天下午才晴了那么一会儿,到了傍晚又阴起来,六妹琪宣刚从学校回来,在官邸的门外下了车,才下来走了几步,穿在脚上的一双小雨靴上都是泥泞的雨水,她进了大厅,更是在地毯上踩了一路的小脚印,便站在原地跺跺脚道:“这样的雨天真是讨厌,小梅,拿一双新鞋子给我。”   往常里若是她这样叫了两声,必定早就有男女仆人抢着出来了,今日却十分奇怪,楼上楼下的竟是半点声音都没有,好像这大宅子里的人都一下子哑了一般,琪宣刚要嚷,就见丫鬟小梅拿了一双软缎面绣花鞋从偏厅里一路跑来道:“六小姐,穿这双鞋子罢。”   琪宣坐下来换了鞋子,道:“怎么静悄悄的,出了什么事儿?”小梅就咬咬指头,竟是面有悸色,小声地道:“不得了,老爷今天下午也不知道怎么发了那样大的脾气,把五少爷打晕过去了,听里面的丫环说,五少爷都成了血人了。”   琪宣一听这话,脸一下就白了,她虽平时最喜欢和五哥吵架,但在感情上,竟是与五哥最亲,当即差点掉下眼泪来,连声喊着“五哥、五哥……”一路跑上楼去,就见虞昶轩的房间外围的全都是医生护士,她就要往里冲,被二姐瑾宣一把拉回来,对她道:“先别过去,那边正诊治呢,你别过去添乱。”   琪宣被瑾宣一路拉回了北面厅,就见大嫂敏如陪着虞太太,虞太太坐在沙发上浑身哆嗦着掉眼泪,副官吴作校在一旁说道:“……本来钧座就是问五少为何枪毙了宪兵大队四组队长蔡伏虎,其实五少找个理由搪塞一下也就好了,谁知道五少竟是句句硬顶,钧座的脾气更是……夫人您不在,我们根本拦不住,五少后来被打得跪都跪不住了,钧座也是心疼,就要停手,可是五少这个时候竟然说出一句……”   虞太太抖着声道:“昶轩说了什么?”   吴副官就满脸难色,断断续续地道:“五少居然还要硬顶,说出了钧座当年的燕门山一战,说钧座当初……无信无义,卖友求荣,换得今日的加官进爵,说……干脆打死他,虞家就该断子绝孙……”   吴副官还没说完,就听虞太太“啊!”了一声,当即哆嗦道:“昶轩这是疯了,明知道燕门山是他老子的死穴,十几年来没人敢提半句!他……他真是要找死……这个糊涂东西,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一旁的琪宣就靠在瑾宣身上,吓得哭起来,“五哥这是干什么呀?他干吗要跟父亲这样吵呢?”瑾宣就攥了攥琪宣的手,眼圈也是红的,道:“六妹,母亲已经很难受了,你别哭了。”   虞太太正在这边哭,就听到一名侍从官过来道:“太太,五少睁开眼睛了。”虞太太忙就从沙发前站起来,究竟是起来的太猛,竟是一个趔趄,瑾宣和敏如赶紧上来扶住虞太太,就往虞昶轩的卧室走去。   卧室里更是死寂无声的,护士和侍从官都站在一侧,戴医官看到虞太太,就将听诊器从耳朵上撸下来,叫了一声:“虞太太。”虞太太看见床侧的柜子上竟是一大团一大团带血的纱布,那眼泪更是止不住,到了床边,哭着叫了一声,“昶轩……”   虞昶轩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微微地睁了睁眼,那眼瞳里的光竟是散的,仿佛不认得人一般,又糊里糊涂地把眼睛闭上了,他浑身是伤,不能盖被,只拿了轻薄的毯子软软地覆了一层,而露出外面的胳膊全是青紫色,肿得老高,竟是个皮开肉绽的模样,更不消说别处了,虞太太大恸,几乎要昏厥过去,要被瑾宣和敏如架着才站得住,戴医官在一旁对瑾宣道:“还是先把你母亲扶出去罢。”   瑾宣点点头,和敏如一起扶虞太太出去,就听得虞昶轩忽然含糊不清地发出细微的声音来,瑾宣吓了一跳,虞太太却没听清楚,就慌道:“昶轩说什么?”瑾宣忙就道:“呻吟了两声,倒不像是说话。”   琪宣在一旁道:“好像是说……什么军的……”   瑾宣道:“这是还挂念着陆军部的事儿呢。”她这样敷衍过去,一旁的敏如就擦着眼角的泪,道:“我倒觉得像个人名。”瑾宣就挡住了敏如的话,道:“恐怕不是,大嫂和咱们都听得真,他念的可是什么君,却不是君什么。”   敏如把嘴一撇,就要说话,对于她们姑嫂之争,虞太太早就是洞若观火,这会儿心烦意乱,便谁的面子也不给了,皱眉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费这些心思,都给我闭上嘴罢。”   这话就按住了瑾宣和敏如的话头,她们都一起陪着虞太太到北面厅,瑾宣让琪宣和敏如在那里陪着,自己存了个心思,从北面厅走出来,见副官吴作校还站在楼梯口那里,便走过来压低声音道:“这是怎么了?昶轩和平君出了什么事儿?”   吴作校道:“这个……二小姐得去问五少。”   瑾宣就咬咬牙,恨道:“他现在那个样子让我怎么问,你去看看你们家五少,还想着那个女人呢,你快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他这样糊里糊涂的,若是说出点什么不该说的梦话,叫我母亲听到了,我还能给你们搪塞搪塞。”   吴作校见不能隐瞒,便把十几天前在枫台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瑾宣当然是一脸震惊的模样,半晌道:“竟有这样的事儿,那平君现在人呢?”吴作校就道:“走了,我们一开始还以为叶小姐去了东善桥她母亲那里,后来顾侍卫长派人去探查,竟发现东善桥的宅子里也没了人了,她和她母亲竟都走了。”   瑾宣更是怔在那里,半晌道:“昶轩怎么说?”   吴作校道:“五少从叶小姐走了以后,就回了官邸这边,再没提叶小姐的事情,我们也不敢说,都以为他把这事儿给忘了,可谁知今天就出了这么一个……”   瑾宣听得这半天,才明白了今日这事儿的前因后果,这会儿就替弟弟心酸,更是心痛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只从肋下的旗袍扣子上抽出一条手绢来,擦擦泛泪的眼眶,站在那里低声说道:“他没忘,他这辈子好容易认真了这么一回,他怎么可能忘得了。”   虞昶轩这一身的伤,直到将近半个月才能下床走动几步,伤势才稍稍好了一点竟就回了枫台,虞太太拦都拦不住,没办法只好依从了他,戴医官就每日到枫台来给虞昶轩换药,再回官邸向虞太太汇报。   才下了些雨,房间里的窗户开着,墨绿色的洋式窗帘就在那里随风吹拂着,一阵热风一阵凉风地交替,吹在人身上,只让人一阵阵地烦躁。   虞昶轩躺在床上,定定地望着窗外,窗外的景物却仿佛是蒙了一层雾,渐渐的很不清晰,乌瞳里的目光仿佛是散了一般,他觉得冷,从心里往外散发着的冷,窗外的光照到乌木格子上,支离破碎的。   黄花梨木梳妆台上面挂着一面回文雕漆长镜,他仍然记得她对镜梳妆的模样,就像是他们最初的那一夜,他从睡梦中醒来,就见她临着月光坐在梳妆台前,慢慢地梳着长发,洁白的手指拂过乌黑的头发。   他叫她的名字,“平君。”她默默地把头转向他,双眸里氤氲着湿润的雾气,他轻声对她说:“我一定会好好待你。”   枕面上似乎还残存着她的香气,幽幽的,恍若盛开的玉簪花,他想起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夜里,她孩子般蜷在他的怀里,长长的眼睫毛贴伏在柔白的肌肤上,呼吸均匀地睡着,他沉醉痴迷于这样的香气,他长久地凝视着她的睡容,却生怕惊醒了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他那样爱她。   房间里一片寂静,门外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响,顾瑞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五少,找到叶小姐了。”   傍晚的时候,他在南门的一处花厂子外面看见她。   她走过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小盆白山茶花,很小心翼翼地捧着,旁边跟着她的是白丽媛,总是笑嘻嘻地要伸手去摘那开得正好的山茶花,她一面护着山茶花,一面躲着白丽媛,脸上是温柔安静的笑意。   他坐在车里望着她,一旁的侍从官报告道:“叶小姐的同学中有一个叫白丽媛的,父亲是明德女中的校长,帮着叶小姐开了一个小花店,就在前面的巷子里。”   他低声道:“她在笑。”   侍从官茫然了一下,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疑惑地道:“五少……”   他看着她的背影渐渐地远去,宽阔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天边是一片灿烂的晚霞,空气温暖得仿佛是压在身上的棉被,一切都恍惚的像一个梦,他慢慢地向后靠在车座的椅背上,轻声道:“不要去吵她。”   他总归还是会回来找她,只不过不能是现在。   风雨爱恨,又见故人   金陵的梅雨季很快就过去,盛夏艳阳、金秋飘香、冬雪严枯,时光荏苒,转眼就是又一年冬季来到,这一年天气极冷,才十二月初,竟就下起雪来,金陵的气温较北方稍高,雪珠还未落地就变成了水珠,更是冷的刺骨。   陶公馆内,大小姐陶雅宜穿着件黑呢斗篷,只在翻领处显露出一条宝石金链,斜斜地挂到另一侧,这也是金陵政府官家太太最时髦的装束,陶雅宜嘴唇上涂着猩红的胭脂,正是巴黎这一季新拟的“蜜丝”,这会儿稳稳地端坐在一张西洋软椅上,不疾不许地道:“如今江学廷非比往昔,我公公认了他当义子,他就算是牟家的人,现在又当了政府的宣传部长,前途不可限量,他对你也是不错的,你怎么人家一来就是一个大白眼,你若不嫁他,你还要嫁谁去?”   归国休假的陶紫宜站在一旁不耐烦地一下下拉着珍珠帘幕,昂首道:“我就跟你实话实说,我就是要做虞家的五少奶奶!”   陶雅宜怒道:“胡闹,你也不想想,如今楚家后继无人,终究没有做大的机会,将来必是虞牟两家争天下,我既然嫁了牟家,你就别想着虞家的五少了,难不成咱们陶家统共两姐妹,竟是虞家一个,牟家一个,你让父亲到时候站在哪一边?”   陶紫宜便把头一甩,转身走到一旁的钢琴前坐下,一个键一个键地敲着,赌气道:“父亲想站在哪一边站在哪一边,我不管。”   陶雅宜一听她这话就上火,当下站起来指着她大声斥责道:“你是不能管,就算你想嫁给虞昶轩,也要看虞昶轩能不能从前线活着回来,他从秋初领军上了前线与萧北辰打到现在,十战九败,如今被萧家军死死围住,虞家这次栽在江北萧家的手里,真是颜面扫地,你还指望他能反败为胜么?!”   陶紫宜的眼泪立时就流出了出来,双手使劲地往钢琴上一砸,“轰”的一声,自己转过头来,一面哭一面嚷道:“我不许你这样咒他,他总是要回来的,我谁也不嫁,我回英国去,不淌你们这浑水总可以了吧。”   陶雅宜真是被气得发抖,气急反笑道:“二妹说的真轻松,我们这里是浑水,可惜了你这样的干净人,你怎么不想想我,我为了咱们陶家,我连牟家那个傻儿子我都嫁了,你倒好,跟我在这里哭天抹泪,你有我委屈?!你让我向谁哭去?!”   陶紫宜见姐姐一急,她历来是有点娇生惯养的,竟大哭起来,转头就往门外跑,一面跑一面哭道:“我说我不回国,你们非让我回国,却原来就是算计着我,让我嫁给那个姓江的小子,他算个什么东西,自己有名有姓的,反认了别人当爹,我就是不嫁,偏偏不嫁!”   楼下的仆人见二小姐这样穿着件单薄的衣服,脚踩着软缎绣花鞋就一路跑下来,吓得慌忙来拦,陶紫宜拼着满腹的委屈,竟一口气跑出了大厅,顺着二门一路跑到了自家的花木小院子里,她跑得太急,迎面就与一个人撞上,这才一怔,两人同时退后一步,陶雅宜看着眼前的人,怒道:“你是谁?”   叶平君穿着件普通的棉裙子,淡淡地几丝刘海垂在额间,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编了一条长长的辫子,在发尾束了一根鹅黄色的绒绳,她这样的装束极其简单朴素,但一眼就可以看出不是陶家的仆人,她听到陶紫宜这样问,便笑道:“我是来送花的,你们家里的人昨天在我们花店里订了一盆玉簪。”   陶紫宜正是火冒三丈的时候,果然就见叶平君的手里端着一盆玉簪,显然是要往花房里送的,当下就夺过那一盆玉簪花来,道:“我明明最喜欢黄玫瑰,为什么要买玉簪?连你们都要这样欺负我么?!”直接就把那一盆玉簪摔在泥地上,还恨恨地用脚去踩,边踩边气呼呼地道:“我要你的命!我要你的命!我要你的命!”   叶平君呆呆地站在青石板上,就见那一盆玉簪转眼就被她踩得稀巴烂,只听得忽而一阵脚步声传来,原来是陶家的仆人都跑出来请二小姐进去,陶雅宜的声音也传过来,道:“这天寒地冻的,没有你这么闹脾气的,你快给我回来,有话咱们好好说还不行么?”   就有仆人簇拥着陶紫宜走了,叶平君还站在青石板上,身边喧嚣的人声渐渐地远去,她低着头看着那一盆已经稀巴烂的玉簪花,呆了半天,就听身后有人道:“叶姑娘。”正是看管花房的老太太往这边来,叶平君满脸歉色刚要说话,就听到那位老太太道:“你不用说,我都看见了,这陶二小姐……哎……”   叶平君便道:“你能不能借我个小铲子?我把这里收拾收拾。”   老太太就点头,不多一会儿就转身拿了一个花铲和小袋子来,帮着平君把花根和残土收拾起来,老太太就道:“你看这花根好好的,那边有个小佛堂,是专门为了信佛的夫人搭建的,旁白就种着几株玉簪,眼下虽都是枯的,你把这个花根种到那里去,指不定还能活。”   平君就点头,不多一会儿就把花根埋在了佛堂旁边的花圃里,这才转身离了陶家,回了自家开在西门胡同的小花店,这小小的店面其实就是丽媛家里的,这也是幸亏丽媛的资助,才让她和母亲有了一个落脚之地。   平君走进店里,叶太太正巧从里面的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些钱币,一看到平君,就笑道:“那个大主顾又来了。”   平君一怔,道:“他这回订了什么?”   叶太太就笑道:“这回是珊瑚晚香玉、还有茉莉、白兰花什么的……都是些不合季节的花,真是什么贵买什么……你看,这定金给的也痛快,哦,对了,我看他这样大方,就免费送了他一串白兰花串,这一个月真是多亏他这样的大主顾照顾咱们家的生意……”平君不等母亲说完,就道:“他往哪边走了?”叶太太便往南面指了指,“往那边走的,刚走。”平君听完,从母亲手里抽出那一沓子钱币,转身就跑了出去。   她一路往南追着,才一过了胡同,果然就看见一辆军用小汽车停在那里,四个卫戍站在汽车的两侧,另有一个挺拔的青年军人背对着她,正跟一个穿西装戴礼帽的人说着些什么,那穿西装戴礼帽的人,正是每过四五天必到平君的花店里订上许多昂贵花朵的人。   平君上前一步,一个卫戍立即向她喝道:“站住!”平君便站住了,只向那位背对自己的挺拔军人轻声道:“顾先生。”   那笔挺的背影就是微微一顿,才慢慢地转过头来,那军帽下就是一张清俊的面孔,果然就是顾瑞同,他的手里还拿着那一串白兰花串,正是他面前的那位先生刚刚交给他的,顾瑞同看到平君,他愣了片刻,开口道:“叶小姐,五少说,不能让你吃苦头。”   平君把眼眸垂了下来,刹那间心中转了无数种滋味,默了半晌,轻声地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顾瑞同道:“还好,年前打新店的时候受了点伤,不严重。”他的语气顿了顿,才道:“叶小姐,五少现在……和以前不同了……”   平君便道:“他那样骄纵,若是真能吃点亏,经些历练,也是好的。”顾瑞同业只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叶平君便走上前去,将那一沓子钱币交到他的手里,笑道:“我已经离开了枫台,这些钱我不要。”   那些钱递交到了顾瑞同的手里,顾瑞同看见她的纤细手指上竟然生着一个小小的冻疮,脱口道:“你这手……”叶平君便用另一只手捏住了自己生了冻疮的那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地呵了口气,再对顾瑞同轻轻笑道:“这样就好了。”   她说完那一句话,从顾瑞同面前转过身去,静静地朝着自己家里走,那一道纤瘦的身影依然是玉立亭亭,乌黑的辫子在她的背后垂下来,发尾的一小段鹅黄色绒绳随着她的走动轻轻地晃着,仿佛是初春里盛开的一小朵蒲公英。   平君总是习惯着忙忙碌碌的,连着几天从花厂子里搬了好几盆盆景回来,将一些新办来的盆栽都摆在温暖的屋子里,做出一个满泱热闹的样子来,另将新折的梅花插在花瓶里,摆放在店面的小窗前。   这天下午,叶太太出门去了,花店里烧着小炉子,正是暖气袭人,平君就坐在店面里面的小花架旁收拾一盆荷包牡丹,她的背后就是堆得如花山一般的大花架子,那花架子正对着店门,平君正忙乎着,就听到有人站在大花架后面道:“有没有黄玫瑰?”   平君回过头去,那大花架子略略挡住了她的视线,只是看清有个人站在那里,她笑着回答道:“有,您要几朵?”   “一百零八朵。”   平君一听这话,便知道这定是一个大买卖了,忙就放下喷壶,绕过那层花架子,向着站在空地里的那一个人笑道:“这样多,恐怕一时凑不……”她的目光才一停留在那人的面孔上,脸色刹那间便是一白,竟是朝后退了一步,就见站在店中央的那个人,穿着件浅灰色风衣,戴着皮手套,双眸温润而隐侠气,竟然是江学廷。   江学廷骤一见平君,也是一怔,失声叫道:“平君。”他着急往她的面前走,竟然不小心踢翻了一个小迎春花盆景,“啪”的一声,就见门外人影一闪,已经奔进来两个背枪的卫戍,叫了一声,“江部长。”   江学廷回头扬了下手,道:“没事儿,你们出去等我。”那两个卫戍说了声,“是!”立正行了一个持枪礼,转身走了出去。   江学廷重新回过头来看着平君,当即情绪激动地上前来拉着她的手,眉宇间都是笑意,连声道:“我可算是找到你了,这真是笑话了,我们这样对答着说了好几句话,竟都没有听出对方来。”   平君看着他毫无芥蒂的笑容,也跟着笑了一下,道:“就是,你还砸了我们小店里的花盆,记得要赔给我。”她从他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去,转身走到一旁将那一小盆被踢翻的迎春花收拾好,江学廷看她竟是这样平静,他却是愈加的不平静,也不犹豫,上前一步就把平君拽到了自己的怀里,激动地道:“平君,这样久的时间,你跑到哪里去了?我真是到处找你……”   他也许是刚从外面走进来的缘故,身上的冷气没去,平君的身体一僵,就觉得那一抱仿佛是冻到了骨髓里,连他的声音,都仿佛是带着冷意的,他是在笑,可是平君就是觉得生疏的冷,她简直无法控制自己要从他的怀里逃出来,忽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就是叶太太惊愕的声音,“学廷。”   平君忙就从他的怀里挣出来,转过身去,叫了一声,“妈。”   叶太太的目光停在了江学廷的身上,江学廷自小没有父母,兄嫂不容,他几乎就是在叶家长大的,叶太太对他很是有抚育之恩,关切照顾一如慈母,江学廷笑道:“姨母。”叶太太已经快步走上来,抓住了江学廷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里,双眸竟是泛泪的,“你这个孩子,总算是出息了……不枉我们家平君当年为了你……”   平君道:“妈,你别说了。”叶太太忙就住了口,却还是禁不住流下泪来,道:“我啊,每次做桂花糕都想起你,每次都想,学廷要是想吃桂花糕怎么办?这孩子又吃不惯别人做的……正好,我早上做了一点,我去端给你吃。”   叶太太这样喜气洋洋地往后面的小屋子走,不多一会儿就端了一盘白桂花糕来,放在桌子上,道:“平君,给学廷倒杯茶,学廷,你坐着。”   江学廷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叶平君的身上,竟是没听到叶太太叫他坐的话,叶太太一怔,想到学廷和平君之间只怕有更多的话要说,便也不说什么,转身掀了帘子进了里屋,叶平君从一旁拿过茶叶罐来,见江学廷还站在那里,便笑道:“你看,我母亲还没忘记你爱吃的那点东西呢,你过去坐着吃。”   江学廷这才坐下来,从盘子里拿起一块桂花糕,却是拿起来先看了两眼,才吃了一口,又放了回去,平君站在一旁倒茶,目光只是那么略略地一闪,就把那一杯茶缓缓地放在了江学廷的面前,微微笑道:“这不是什么好茶叶,你将就着喝点罢。”   江学廷忙就端起茶来喝了一口,道:“这怎么不是好茶?我喝着真好。”   平君便微微一笑,继续道:“你刚才不是要买黄玫瑰,我去帮你数数,看店里有多少,若不够,再到一旁的花厂子里去帮你扎一些。”   江学廷稍稍地顿了一下,笑道:“因有朋友开了珠宝店,所以我准备送个花篮给他。”他说完,却又抬起眼眸看着叶平君,半晌低声道:“平君,你怎么这样冷待我?”   他终究还是问出这一句来,叶平君默然站在那里,竟望着那一整排的花架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江学廷放下茶杯,道:“难道我们不是青梅竹马的恋人?你如今这样对我,算什么?”   她一下子就被问怔在那里,呆呆地凝望着那摆放了一花架子的繁花盆景,满泱泱的姹紫嫣红,眼睛里渐渐出现一片迷惘的颜色,交握的手指无声地绞了起来,心里更是揪得慌,青梅竹马的恋人……她走了那样大的一圈,竟又走了回来,但是好像一切都不同了,就连眼前的这个人都不同了,她的手心里竟慢慢地沁出汗来……   江学廷走过来,拉住了她的手,低低地叫了一声,“平君。”   她的眼眸里一片迷茫疏离,轻声道:“江学廷,我这两年去了什么地方,干了什么?你都不问?”   江学廷微微一笑,伸手将她揽在了自己的怀里,无限温存地轻理着她鬓角有些散落的头发,柔声笑道:“傻丫头,我问那些做什么,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现在已经回来了。”   她的心口忽然一阵阵地发疼,耳边竟然响起一阵阵轰轰的声响,如潮声,如海浪,那是枫台的松柏,在山风吹拂下发出的声响,她留在枫台那样久的日子,竟将这一切都印在了脑海里,他的脚步声,他身上淡淡的硝烟味道,他对她的每一分溺爱,甚至他和她差一点就共同拥有的那一个孩子……   原来,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么? 第七回 烈焰冲天慈母成隔世 寒冰消融儿女终结情   情缘已尽,物是人非   平君性格中带着一点男子的志气,做起事来更是十分认真明白,将一个小花店打理得十分出色,就连江学廷都有时要笑她,竟是俨然一幅小老板的样子了。   这天下午,平君刚送了几盆花回来,就见店门外停着一辆小汽车,走进店里,果然就见江学廷已经等在店里了,正跟叶太太聊天,桌子上摆放着老字号糕饼店“稻香村”的核桃酥,和金陵传统名吃五色小糕,叶太太一看叶平君回来了,就笑道:“平儿回来的正好,学廷说要带你去山上春游呢。”   平君走上前来,拈了块小糕吃,笑道:“太阳都快落山了,还游什么游,我可不去。”叶太太就道:“学廷现在这样忙,还想着带你出去玩,你怎么还推三阻四的。”   江学廷在一旁对平君笑道:“你别躲懒,姨母最信佛的,我们到山上去拜观音罢,好不好?”平君见推不过,就笑一笑,道:“那好吧。”   江学廷被牟家老先生一路提携起来,眼下正任金陵政府的宣传部长,党部要员,身份自然是举足轻重,出入都有护兵押车,这回带了叶平君出来,却并没有带侍卫,自己亲自开了车带着平君去了郊外的观音阁,就把汽车停在了山下,两人顺着石阶一路上山,就看那远远近近山木凋零,山风阵阵,虽然是早春时节,草地却依然是光秃秃的,江学廷走了几步,道:“天这样冷,我看你忙了一天了,不然咱们就雇个轿子上去罢。”   叶平君笑道:“这是来拜观音的,乘了轿子就没什么诚心在了,再说以前都能这样一级一级地走上去,难道现在就走不了了?”江学廷笑一笑,上前来搀了她一把,道:“我是怕你累了。”   他二人这样携手顺着石阶往上走,就见远处的落日快要落到山后了,一片暮色苍茫,这个时候,香客也几乎绝迹了,叶平君笑道:“叫你早一点来,这回可倒好了,待我们走上去,庵门关了,我们就得灰溜溜地走下来了。”   江学廷笑道:“就算是庵里关了门,见了你来,也是要打开的。”   平君疑惑道:“这话怎么说?”   江学廷看着她,笑着道:“因为你长得像观音啊。”   这话说得平君不禁一笑,两只手一扬,做出一个无奈的样子来,“依你这么说,我长得像观音,你长得却不像如来佛祖,那也只能我进了观音阁,你却进不了了。”   江学廷笑道:“若是我进不去,那我就老老实实地在这石路上等你出来罢。”他这话刚说完,平君的身体却是一晃,竟是踩在了石阶上的一块青苔上,差点滑了一跤,江学廷忙就拉了她一把,看着她站住了,便道:“从小到大就这个毛病,走路总爱摔跤,石阶这样硬,摔一下可够你受的。”   她看学廷竟然是比她还要紧张的样子,笑一笑,这才抽回手来,两人这样一路走上山去,就见那庵门竟还没有关,两人就站在观音阁的大殿里,燃烛插香,这才同时跪在蒲团上,平君才拜了一拜,就听到一旁的江学廷念道:“观世音菩萨保佑,我愿与平君结百年之好,此生此世绝不相负。”   平君竟然忘了拜,转过头来看着双手合十虔诚拜下的江学廷,江学廷连着拜了三拜,才直起身来,转过头来对着愕然的平君微微一笑,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平君下意识地就要躲闪,就觉得有一个凉凉的东西落到了她的手心里,正是一枚金戒,闪着黄澄澄的光亮,她抬起头来,他微笑着对她说:   “平君,我们结婚吧。”   平君怔怔地看着江学廷,心里忽然一阵阵发空,平静犹如一潭死水一般,她可以感觉到戒指的棱角略略地刺着自己的手心,那样些微的刺感让她回过神来,她才意识到原来江学廷一直都在看着自己,那一双清澈侠气的双眸里竟然充满了期待,仿佛她已经答应。   他的声音有些愧疚,也有些坚定,他说,“因为我现在身份特殊,所以我们结婚,不能登报,不能签婚书,而且我怕你有危险,我过几日就在泸州给你买个房子,挂在你的名下,你和姨母住到泸州去,我只要一有空,就去看你们。”   他看着平君发怔,也知道自己的理由实在薄弱的很,便亡羊补牢一般地补充道:“有这枚戒指给你我定情,你还不相信我么?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   平君忽然低声道:“丈夫?”她的眼神忽然掠过一丝失神,江学廷看她这样,心中着了慌,只怕她不答应,便什么也顾不得了,索性右手伸出,做出一个发誓的样子来,斩钉截铁地说道:“平君,我江学廷即便是负尽天下人,也绝不负你,若我将来违了这句话,就叫我不得好死!死后也不得安宁!”   她终于听清了他这一句,却是心中一慌,忙道:“菩萨面前,不要发这样的誓!”   江学廷也是一怔,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高高在上的观世音像,就见那一张普度众生的佛颜掩映在一片香雾缭绕之中,他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然而她这样的关心他,他心中又是欢喜,禁不住握住了她的手,轻声地念了一句,“平君,你这样对我,我真高兴。”   平君却是依然低着头,那一张清秀的侧脸上都是温和的神情,不管他有多热切,却只是默默地说了一句,“你这傻子,以后不要胡说了。”   到了晚上,天空上挂着一轮微黄的月亮,江学廷一直开了车把平君送到花店门口,这才走了,平君走进店里,就见母亲坐在靠窗的藤椅上歇息,见平君回来了,便朝着她招了招手,道:“玩了这样久,过来坐会儿。”   平君便走过去,倒了两杯茶,放了一杯在叶太太身边,自己另外端了一杯坐在一侧的藤椅上,喝了一口,叶太太笑道:“今天都看了什么风景?”平君略低了头,只将一杯茶缓缓地放在桌子上,道:“妈,你看。”她拿出那一枚戒指,连同盒子都放在了桌子中间,叶太太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却是半天没说话。   平君就低着头,脸上亦是淡淡的表情,长长的眼睫毛略略地垂下来,嘴唇轻轻地抿着,只将系在纽扣上的那一条手绢子解下来,在手指间无声地绕了绕,半天,叶太太却是轻声地说了一句,“平儿,学廷变了啊。”   平君回过头,“不怪他,是我先变了。”   叶太太道:“那么,你还想跟他……”平君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只摇摇头道:“妈,我不想,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这戒指是他今天硬塞给我的,明天我还给他。”叶太太点点头,微笑道:“好,妈都听你的。”她见平君轻轻地松了一口气,竟是如释重负的模样了,自己心中也轻松了不少,又道:“明天丽媛生日,叫你过去呢。”平君点头道:“我明天晚上过去。”   叶太太这才点点头,起身往里屋歇息去了,平君看着母亲走了,她一个人坐在花店里,这才略低了头,从衣襟口袋里拿出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来,用手帕子垫了手心,又将那一个小物件放在帕子上,那样仔细,那样小心。   她离开枫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就只带了这样一个小白玉老虎,   这一只玉虎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她用手指去摩挲它,手指间都是滑腻的触感,她望着玉虎出神,却是半天都不出一声,就见她的影子淡淡地映在墙上,窗口的两盆青竹在夜风中晃着,她这样默然出神的情景,却是自己不知有多凄凉,唯有本想出来叫她歇息的叶太太,见她这样,心想一个才满二十岁的女儿,怎么就有这样多的牵累,竟然就成了快要开尽的荼靡,一辈子的幸福竟都了结了,叶太太悲从中来,不禁落下两行泪。   第二天早上,叶平君端了一盆新开的小春梅盆景送到前街口新开的一家古玩店里去,这天天气略有些阴沉,飘着几片雪花,街道上的两侧摆着些卖水果、切糕、豆汁的小摊子,她双手端着盆景走了几步,忽然就站住,朝侧面一望,就见一个穿着西装的俊雅男子,手里捧着一个照相匣子,正在那里对着她照相,见她发觉了,却镇定地把匣子收起来,朝着她友好地笑一笑,很是斯文的样子,脱口道:“How do you do!”说完自己就是一怔,拍一拍自己的头,生怕平君听不懂,忙重新笑道:“你好。”   平君对英文虽不精通,但在学校里学过的那些却都没有忘记,此人笑起来也是一派爽朗,她就没说什么,转身继续走,忽听到那人道:“小心!”自己被他一下子扯到一边,就见一辆四面踏板上都站着护兵的汽车“呼”地从自己身边擦过去,开的极快,平君的心都被吓得猛悬起来,手中的小春梅盆景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那人一见,连声道:“可惜,可惜。”慌就蹲身下来收拾盆景,动作居然比平君还快,“都怪我太急,毁了这样好的一盆花。”平君脸色发白,才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见他这样,忙道:“先生,这不怪你,你是为了帮我。”   那个年轻男子见这盆花算是毁了,就把钱夹子拿出来,一面从里面翻钞票一面道:“这一个盆景多少钱?我买了赔给你。”平君愕然道:“真的不用了。”   她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就见刚才差一点撞到自己的那一辆车居然停在了不远处的一家珠宝店前,汽车踏板上的护兵背着枪下车,分站在珠宝店的两侧,车门一开,就见一个男子先下车,再转过身去用手挽着另一个漂亮时髦的女子,那女子娇笑道:“不是说好了去看电影,来这里做什么?”   他笑道:“这里的钻戒都是极好的,我请你来看看。”   女子扬头,唇间噙着笑意,“我才不要看呢。”他挽着她的手,温柔体贴地道:“那可不行,你若不亲自来,我怎么能知道尺寸呢。”   天越来越阴,风渐渐地大起来,平君觉得那寒气似乎把自己都给浸透了,连骨头缝都疼得慌,面前的年轻男子见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忙道:“小姐,你怎么了?”   平君摇一摇头,轻声道:“没什么,我要回家了。”男子见她脸色这样不好,就要从路边拦一辆黄包车送她,平君道:“我不坐车。”   她自己顺着街道边往前走,路过珠宝行前的时候,就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的声音,“这个钻我不要,颜色看上去那样小气,江学廷,你来看看这个好不好?”   平君低着头,慢慢地走远了。   下午的时候,平君正在花店里坐着,就见门外传来汽车的声音,接着人影一闪,果然就见江学廷走进来,遍身寒气,一面走一面抖着大衣上的雪,笑道:“外面真冷,好大的风。”   她正坐在小炉子旁煮年糕,听到他说话,就微微地笑一笑道:“那你过来烤烤火,我这里煮了些年糕,等会儿熟了也给你盛一碗。”   他也闻到了煮年糕的香气,笑道:“好啊,我正饿了,等会儿你要给我多盛一点。”他拿过凳子来坐在她的一侧,伸手在炉子上烤烤火,笑道:“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我派人在泸州找了一处好房子,明后天我们就去看看。”   她笑道:“我和母亲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到泸州去?”   江学廷一怔,望一望平君,转而笑道:“你又要淘气了,我们在观音面前说好的话,你要反悔可不行。”   平君望着锅里面的年糕,火大了些,就见年糕在汤里面上下翻腾着,好像是沸水里的鱼,热气拂到她的脸上,暖烘烘的刺着眼睛,她拿着调羹在汤里面搅了搅,忽然轻轻地笑道:“你和陶家二小姐什么时候结婚?”   身边忽然就没了声音。   炉子里的火呼呼地烧着,窗外也有风呼呼地吹着,屋子里是一片暖意,过了那样久的时间,周围静的可怕,他的脸色有着难以言喻的复杂,简直难看极了,他终于说:“快了,就在下个月末。”   恩断义绝,烈焰焚情   炉子里的火呼呼地烧着,窗外也有风呼呼地吹着,屋子里是一片暖意,过了那样久的时间,周围静的可怕,他的脸色有着难以言喻的复杂,简直难看极了,他终于说:“快了,就在下个月末。”   她轻轻一笑,“哦,那恭喜你。”   她从口袋里拿出他给她的那一枚戒指,连同盒子一起放在他的手里,别的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去端一个碗过来给他盛煮熟的年糕,面容极平静的,抬起头来对他笑道:“要不要加些辣椒?”江学廷望一望她,忽然从炉子前站起来,那张俊逸的面孔竟然是出现了隐隐的青白色,只站在那里沉默了半天,最后冷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待我?”   叶平君微微一怔,“你这话什么意思?”   江学廷却只是昂昂头,淡淡地笑了笑,“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淡然道:“我不清楚。”   江学廷“哼”了一声,面孔上透出高傲的神情来,“那我就跟你说个清楚,我不介意你贪慕虚荣跟着虞昶轩,就连你这个残花败柳之身,我都要了,你到底还要我怎样?!”   她的身体一震。   简直犹如一根巨大的冰钉,一下子就从她的头顶直贯下来,狠狠地将她定在原地,她震惊地望着不住冷笑的江学廷,失声道:“你说什么?”   江学廷见她突然之间的失态,宛如自己抓住了她的把柄一般,这样的反败为胜让他控制不住地得意起来,淡淡地道:“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清高!那件事我早就知道了,我不管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如今我不嫌弃你已经是对得起你,你反而要在我面前拿娇做大么?既然你都愿意被虞昶轩包养,那么反过来被我包养又有什么两样?”   叶平君心中猛沉,嘴角都微微发颤,更不用说是那转瞬间就侵入她五脏六腑的委屈,简直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江学廷见她这样,继续道:“你更不用急着跟我辩白,那天在‘蒋记’,那个老板不是说了,你是虞家的少奶奶,你还怀了虞昶轩的孩子,你当我是傻子么?”   她眨眼间就是气怒交加,双手发抖,脑海中竟是陡然升起另外一个念头来,脊背竟冒出一阵刺骨的寒意,脱口道:“你当时还在楼上?”   江学廷冷冷地说:“当然,我就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   她全身都颤栗起来,脸色一片雪白,“那时楼下只有一个宪兵,而你和你的同伴在楼上,你在楼上听着那个人折磨我肚子里的孩子,你竟然无动于衷?”   江学廷愤然道:“那又不是我的孩子,我为什么要管?!”   只有这样一句话,也就足够了。   她只觉得双手一阵阵麻木,他志得意满,理直气壮地站在她的面前,口口声声地说她负了他,他这般大度地重新要她,却没有想到她这样不识抬举,她的耳边轰隆隆的,身体一阵阵发冷,那个孩子从她的身体里慢慢地流出去……好似有一把刀子狠狠地刺到自己的心上去,她却无能为力,那样的钻心挖肺一样的痛苦,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站起来,嘴唇颤抖着,“你给我走!”   江学廷霍地一伸手指向她,决然道:“叶平君,你别后悔!”   他这样的怒吼竟然让她觉得好笑,她道:“我为什么要后悔?!”   江学廷笑了一声,索性狠下心来刺到底,“你真以为现在还是虞家的天下么?你看着罢,我绝不会屈居他人之下,我总要出人头地的,如今虞昶轩都不要你了,你还在我面前神气什么?!今日你拒绝了我,将来若再想让我要你,我可是做不到了。”   叶平君猛地一扬手,就将那一整排的花架子推倒在地上,“轰隆”一声,真是一片花山倾倒,满地狼藉,就连江学廷都被她这样决绝的一举惊得退后一步。   她用了那样大的力气,现下双手都是止不住抖得,她终究是怒,是恨,胸口犹如刀割一般剧痛,简直就是透不过气来,却只清楚地说了一句:“江学廷,我祝你步步高升,现在,从我这里滚开罢!”   傍晚,叶太太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花店里都已经收拾干净,只是摆在店中央的那一个花架子竟是不见了,叶太太稍稍疑惑,便向里屋喊了一声,“平儿。”转眼就见叶平君从里屋走出来,却是梳洗干净的样子,对叶太太道:“妈,我要到白公馆去了。”   叶太太知道晚上是白丽媛的生日,便点点头,笑道:“你这一去,丽媛指定是要留你住下的,你这阵子也太辛苦了,就去好好玩玩罢。”   叶平君就点点头,叶太太看她一身粉色的棉衫裙,小领子上绣着雕花,外面罩着件大衣,下面穿着一双月牙缎子鞋,到底也还是太素净了,就道:“人家过生日,也算是个喜事,你好歹打扮热闹一些才对。”便自己拿过花剪,从一旁的一盆石榴里剪了一朵小一点的石榴花,替叶平君簪在了髻发里,细心地帮她理了理头发,才笑道:“好了,去吧。”   叶平君笑一笑,这才出了店门,在门口叫了一辆黄包车,转眼看着叶太太站在店门口,就嘱咐道:“妈,我走了。”   叶太太点点头,那黄包车夫就拉起车来,跑得飞快,就快到了西门胡同的拐角了,叶平君坐在车里向外张望着,就看见自己的母亲还是站在花店的门口,遥遥地目送着自己,在母亲的身后,那一盆石榴花竟是红艳夺目,似火如霞。   白丽媛的家正是在法租界的一个大洋房里,周围围着黑色的铁栅栏,叶平君一进去,就见满屋子竟都是明德女中的同学,原来白丽媛这个生日会竟只邀请了同学,就连自己的父母,也一概不准参加了。   白丽媛穿着件漂亮的杏红绸碎花旗衫,立领蝴蝶盘扣,披着件灿亮的印度流苏大披巾,很是活泼的样子,一见平君,就笑嘻嘻地跑过来拉着平君在沙发前坐下,白家的仆人端来了两杯咖啡,白丽媛叽叽喳喳地与平君说了好几句,忽地道:“平君,你有见过江学廷么?”   平君笑笑,慢慢地摇摇头,白丽媛心直口快地道:“你可不要再见他了,他跟以前不一样了,仗着牟家的势力,竟成了政府里的一个重要人物了,我可是听说,他这阵子跟陶家二小姐打得火热,前几天我还看见他们在一家西餐馆子里吃东西,还说什么陶二小姐不喜欢红玫瑰,特特地打发西崽去买黄玫瑰,那副殷勤的样子啊,我都不敢跟你说,怕你伤心。”   平君端起那一杯咖啡,放在嘴边慢慢地呷了一口,又缓缓地将咖啡杯放下,向着关切地望着自己的白丽媛微微地一笑道:“我哪里就那么容易伤心。”   白丽媛笑道:“正是,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极坚强的人,拿得起放得下。”她们正这样谈着,就听到一旁传来一个清朗的笑声,“原来寿星妹妹躲在这里。”   白丽媛回过头去,立时一笑道:“谢大哥。”她拉着平君的手站起来,向着平君笑嘻嘻地介绍道:“平君,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父亲世交好友谢韫伯伯家里的大公子,谢藻华。”   平君望了西装革履的谢藻华一眼,就是一怔,同时谢藻华也“咦”了一声,脱口笑道:“我认得你。”   平君亦笑道:“我也认得你。”   白丽媛愕然,“你们这是说什么?”谢藻华就转过头来笑道:“我早上出去的时候,正好撞翻了叶小姐的一盆小春梅,没想到‘冤家路窄’,竟在这里又遇上了。”   白丽媛就“哧”地一声笑,“好一个正好,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平君知道白丽媛是一个口无遮拦的,还是扯了她一把,道:“不要胡说,什么冤家,若不是谢先生,恐怕我就要被车撞了呢,要说谢先生是我的恩人才对。”   谢藻华的目光在平君的面孔上停留了片刻,半晌微微笑道:“恩人不敢当,不过我与叶小姐虽然是第一次正式见面,但丽媛没少向我说起你,我们总算是半个朋友了。”   旁边的白丽媛就吐吐舌头,“谢大哥这一句话,算是又把我出卖了,算了,我这个大嘴巴的帽子是摘不掉了,就认命吧。”一句话说得谢藻华和平君都是一笑,三人坐下来,说了一会儿话,谢藻华才从国外学医归来,就给平君和白丽媛讲了讲外国的风土人情,他说话又幽默,竟逗得平君都笑起来,丽媛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忽听得大厅的门外传来一个高亢兴奋的喊声,“大捷!大捷!我军大捷!”   他们三个人同时看过去,就见一个刚从外面冲进来,大衣还没有脱的女孩子站在厅中央,一面拿着一沓子散发着新鲜油墨香的报纸满屋子撒,一面兴奋地喊道:“刚印出来的报纸,前线大捷,我政府中央军突围成功,萧家军团长江嵩仁临阵投靠虞昶轩,奚北铁路沿线已被我军占领,萧军退守项坪口,负隅顽抗,亦不过做垂死之争而已。”   这一个爆炸一般的头条消息传出来,总是大快人心,就听到大厅里顿时人声鼎沸,有人大声地道:“虞家五少被萧家军压制了整整半年多,这回可是扬眉吐气了!”   白丽媛也是开心,站起来跑到一侧的乐队那里,白丽媛的父亲极宠爱这个独生女儿,这次特意请了湘西饭店的俄国乐队来家里演奏,白丽媛用俄语对那乐队首领说了几句,乐队首领点头,一扬手里的指挥棒,竟奏起了《欢乐颂》。   《欢乐颂》的曲调原本就是欢快极了,这一群天真烂漫的学生携手并肩唱来,更是热闹非常,就听楼上“哗”的一声,五彩的小纸花从空中飘下来,雪花一般,到处乱飞,气氛更是到了一个顶点,丽媛开心地回头叫道:“平君!”   平君就“哎”了一声,从沙发一侧回过头来,看着欢乐的白丽媛,便朝着她摆摆手,微微地笑一笑,周围一片沸反盈天的热闹,唯有她是这热闹中的一点特别,那样的安静,谢藻华凝望了她片刻,微微笑道:“丽媛说,你跟她是极好的朋友,我还以为你们有着同样的个性,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不同的。”   平君笑道:“丽媛是一个活泼的人。”   谢藻华就笑道:“叶小姐是一个安静的人。”平君低头看着手里的一个咖啡杯,半晌轻轻地笑道:“我也真想像她那样单纯的开心。”   谢藻华见她欲言又止,便温和地笑道:“你也不用羡慕她,一样人有一样人的好处,我倒是极欣赏像叶小姐这样安静的女孩子。”   平君抬起头来,望见谢藻华眼中满漾漾的笑意,她微微一怔,就把头低了下去,沉默地望着咖啡杯里的咖啡,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到了晚上,白丽媛果然要留平君在家里休息,因晚上闹得凶了,大家都很是累乏,平君跟白丽媛说了几句话,又和丽媛约好了第二天要一起去游秦河的,这才回了客房休息,看了一下落地钟,竟是凌晨一点左右的光景了,平君就觉得累,躺在床上只觉得双眼惺忪,正在迷迷糊糊间,忽然就是一阵心惊肉跳,人猛然间就清醒了,就听得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喊道:“叶小姐,叶小姐快开门。”   平君一听这是在叫自己,慌披了件衣服下床,走过去开门,脚步踉跄,竟是差一点摔倒,打开门就见走廊里一片雪亮,门外竟不止站着一两个人,居然连白丽媛的父母都在,白丽媛的父亲一看到平君,立即说道:“叶小姐,你们家里遭了无妄之灾,竟是半夜里突然烧起一场大火来,消防队到底是去晚了,你母亲不幸……葬身火海了。”   便仿佛是晴天一个霹雳!   平君刹那间就是魂飞魄散,面如死灰,失声叫了声,“妈……”推开那些人就往外跑,不提防没跑几步,脚下就是铺着地毯的楼梯,竟然一脚踏空,虚软的身体犹如陀螺一般地打了一个转,天旋地转一般,紧接着就滚跌下去了……   经秋憔悴,零落鸳鸯   正值中午时分,汽车一路开到了一间小院落的黑漆门前停下来,司机忙忙地走下来,帮着刚下车来的白丽媛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白丽媛也不用他,只说道:“你把车开到前面去等着我,别把车停在这里,挡了人家的路。”   司机忙去开车,白丽媛自己拎了东西去推院门,一推门就见谢藻华正在屋檐下面,脱了西服,挽着两个袖子,竟然拿这个蒲扇蹲在小煤油炉子前不停地扇着,呛咳之声不断地传过来,满院子都是中药的苦涩之味。   白丽媛先是微微一怔,接着又微微笑道:“谢大哥竟然来得比我早了,又这样辛苦,平君呢?”   谢藻华自小在国外长大,学的也是西医,哪里煎过中药,抬起头来已经是满脸的烟尘,一见白丽媛便如看到了一个救星一般地道:“白妹妹来得正好,叶小姐烧得正厉害,在屋子里躺着呢,你快去看看。”   白丽媛一听这话,也顾不得别的,忙快步走到屋子里去,就见正对门的外屋里还设着叶太太的灵案,灵案上面摆放着叶太太的牌位,白丽媛不免心中悲戚,又听到了里屋传来叶平君的咳嗽声,白丽媛就担心地道:“平君,你怎么样了?”   她掀了帘子走进去,就见叶平君斜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依然穿着一身白衣,更衬的面色憔悴不堪,丽媛走上去,将手往平君的额头上一放,不禁“啊呀”一声,脱口道:“平君,你病成这个样子,要到医院里去。”   平君慢慢地摇一摇头,低声道:“刚才谢大哥也是这么说,我倒觉得不用,我买了药,煎一煎吃了就好了。”白丽媛见她这个样子,便握着她的手,眼圈都红了,叶平君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抬起眸来看一看白丽媛,反而轻声安慰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   她们正这样说着,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谢藻华的声音,“你们是什么人?哪有这样擅闯民宅的?!”   就有一个蛮横的声音道:“谢先生,我认得你,劝你躲远点,咱们警察厅的人对你这样喝洋墨水的可是从来不惯着,让这家人把户籍本子拿出来,我们要看一看。”   平君一听这话,便扎挣着要从床上爬起来,丽媛按住她,道:“你别动,我出去看看。”平君摇头道:“别去惹这些个人,我拿户籍本子给他们看就是了。”丽媛就扶着她从抽屉里拿出来户籍本,一路走出去,果然就见几个警察站在院子里。   谢藻华回过头来见白丽媛扶着叶平君出来,忙走上前来道:“叶小姐……”叶平君把户籍本子递给谢藻华,轻声道:“麻烦你拿给他们看看,不要和他们吵。”谢藻华便拿着户籍本子给那几个警察看。   谁知为首的那一个警察拿着户籍本子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叶平君一眼,忽然把户籍本“哗”地一下撕成了好几片,指着叶平君道:“你当老子的眼睛是瞎的,这户籍本子是假的,你是哪里来的乱民,快给我滚出金陵去!”   他这样的举动,简直是把谢藻华气了个半死,开口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真的假的就凭你一面之词,难道都没有王法了么?”   那人笑道:“王法?!咱们警察厅的人就是王法。”他又单看了一眼叶平君,淡笑道:“叶小姐,这就收拾东西离开金陵吧,下午我们哥几个再来看一看你,若是你还在,我们可就亲自替你搬了。”   叶平君眼看着那群人吆五喝六地走了,直气得头晕眼花,瘫软在椅子上说不上话来,白丽媛更是怒道:“这些人摆明了就是上门来欺负人的,平君你不要管他们,我这就回去找我父亲帮忙。”   谢藻华道:“还是先不要惊动白uncle了,我在警察厅有些朋友,还是我先去找找朋友吧,丽媛你先在这里照顾叶小姐。”白丽媛一想这也是个办法,便点一点头,谢藻华拿了西装外套和帽子,快步走出门去。   白丽媛一直陪着面色憔悴的叶平君,到了中午时分,谢藻华还没有回来,白丽媛便说先出去打一个电话看看,还没有离开多大一会儿,院门外传来一阵汽车声,就见几个背着枪的护兵先推开院门走进来,紧接着后面进来的,就是江学廷。   平君已经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江学廷直接走到了灵堂前,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他自小没有父母,兄嫂不容,叶太太对他犹若亲母,很有一番抚养照顾之恩。   平君却走到灵案前还了礼,江学廷望着叶平君憔悴的样子,半晌道:“姨母下葬的时候,我正在余州,所以没有过来。”   平君站在一旁,客气地道:“倒也没什么,有丽媛和她的朋友帮着我,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江学廷点一点头,又把目光移到了叶太太的灵牌上,淡淡道:“那你收拾收拾东西,我这就送你去云州。”   平君微微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那些警察是你派来的?”   江学廷道:“什么警察?”他那样的疑惑决不是做出来的样子,平君望一望他,把头一转,她这阵子心力交瘁,眼下更是头晕目眩,只轻声道:“我说过我不去云州,请你走吧。”   江学廷道:“去不去云州还轮不到你说的算!”   平君慢慢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他现在显然很是意气风发,连眉宇间都有了一丝骄傲和自得的气息,她又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那几个把守的护兵,那灵堂里寂静无声,叶太太的牌位前燃着三炷香,袅袅的烟雾蜿蜒着从她与他的眼前飘过。   叶平君目光平静,“江部长,若你还念着以前的一番情分,就容我高攀叫你一声大哥,若你不念着……那你出了这个门,我们叶家与你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江学廷忽地怒道:“你少说这些,今天你是非跟我走不可!”   他这话才落,却听到门外传来白丽媛愕然的一声,“平君。”平君回过头去,就见那几个护兵早已经将满面担忧之色的白丽媛拦在了外面,白丽媛朝着江学廷怒道:“江学廷,我是来接平君到我家里去的,你要是敢动她一下,我们白家绝饶不了你。”   江学廷却只是淡淡地冷哼一声,对于白丽媛的话竟是不为所动,只是面色严峻对叶平君冷声道:“你不要以为我奈何不了你!”   叶平君垂下眼眸,淡然转身,就往灵案后面退了一退,江学廷面色难看极了,不由分说上前就要来拉她,谁料叶平君猛地转过身来,眼瞳极亮,早已经将灵案上的叶太太牌位捧在了身前。   江学廷如被冷水灌顶,猛地僵在那里。   叶平君一身孝衣,双手捧着叶太太的牌位,目光雪亮地凝视着江学廷,一字一顿地清楚说道:“江学廷,你想想我母亲是怎么对你的,你怎么敢这样逼我?!”   叶平君见江学廷僵硬地站在那里,一脸犹豫不决的模样,她对于他的秉性早就是清楚明白,便又淡然道:“江学廷,我劝你一句话。”   江学廷生硬道:“你说。”   叶平君忍着头痛,缓缓道:“我知道你和陶家二小姐婚期将近,陶家二小姐那样的身份,对你的仕途肯定是有百益而无一害,陶家是金陵大族,眼下对于你的言行举动肯定也是万分注意,你千万不要因为我这样的一个女子,意气用事,耽误了你自己的前程。”   她这几句话却是恰恰点到了江学廷的要害,江学廷心中更是恼怒,嘴上还要冷冷回道:“我的前程用不着你管!”   叶平君便收回自己的目光,默然从江学廷面前走过,捧着牌位朝着大门外的白丽媛走去,那小院子里四下里寂静极了,江学廷听着她越来越远的脚步声,面色阴沉,呼吸越来越急促,将两只手攥得紧紧的,只觉得心好像是被什么生生地剜去了一样的难受。   站在门外的随行副官薛治齐见江学廷脸色铁青,眼看这就是要大发脾气的模样,便走上前来低声劝道:“江先生,陶家人盯得如此之紧,这个女子……还是算了吧,前程为重啊。”   他这话才落,胸口就是一痛,是江学廷一把将他推到了一边去,转眼就见江学廷从枪套里拔出了自己的手枪,抬手就对准了已经走到庭院里的叶平君,他清澈的双眸里竟然迸射出一丝血丝来,咬牙切齿地喊道:“我知道你要去找他!”   他这样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将整个院子里的人都给吓住了,被拦在外面的白丽媛更是吓得浑身一颤,惊恐地喊了一声:“平君!”   叶平君回过头来,黑洞洞的枪口遥遥地对着她,她的目光落在了江学廷那张陡然暴怒的面孔上,他举着手枪,手臂发抖,胸口激烈地一起一伏,穿过庭院的风将她孝衣的边角吹起,老槐树才抽芽的枝干在他的头顶上无声地摇晃。   平君的眼眸里是一片宁静的神情,就那么望着他,却仿佛是望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她轻声说:“如果我去找他,难道你还要一枪毙了我?”   “砰”的一声枪响。   叶平君的影子映在院子里的青石板地面上,他一枪打在了她的影子上,她依然面对着他,纤瘦的脊背挺得笔直。   江学廷彻底绝望,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他的声音僵硬:“叶平君,从此以后,我们再无相干。”   叶平君回过头,走出院门去。   白丽媛上前来抓住了她的手,她低一低头,与白丽媛离开了这个地方,两人一直走到了胡同口的时候,就有一辆军用汽车停在了那里,白丽媛心跳得厉害,慌道:“这不是我们家的汽车,我们的汽车呢?”   她正在四处看着,忽觉得手臂一沉,等她惊愕地回过头来时,捧着牌位的平君已经虚弱地顺着她的手臂滑下去,面色苍白地昏厥在地上了。   寒梅彩衣,雪里春信   正值军阀混战,多事之秋,国内两大割据势力江南金陵中央政府与江北萧氏军阀更是对峙多年,因江北萧大帅自关外打进关内,勇猛善战,其长子萧北辰更是用兵诡奇,金陵政府竟是从未讨得半分便宜,唯有与江北萧氏划奚水而治,然开春这一战,萧军团长江嵩仁竟是临阵归顺虞军,虞军反败为胜,置于死地而后生,竟将萧军少帅萧北辰并一个旅的兵力困于项坪口,且全歼萧家军一二梯队共计一万余人,江南金陵政府就此扬眉吐气,虞家五少凤子龙孙,翻天覆地,一战成名,自此统兵治政,威震海内。   这一场北上之战,激战了半年多,虞家军抢占铁路主干,将奚北一带打得是烟雾弥漫,尸填沟壑,自然是震惊中外,备受瞩目,便有美国特里先生的秘书沈晏清出面,奔南走北,力促和谈。   这一日上午,虞军中军行辕指挥所内,半个墙面上都挂着标示着兵力标识的战略地图,窗边摆放着一盆怡人的玉海棠,芬芳吐翠,机要室秘书长汪济站在办公桌对面,朗朗地念着沈晏清专门写给虞昶轩的一封信。   虞军长钧鉴:   项坪口一战,五少之名,威扬海内,然一将功成万骨枯,眼见生灵涂炭,耗尽人民膏血,掷尽士卒生命,值此寇仇外患,扶桑虎视,大好河山,任夷人宰割之际,南北内战,阋墙煮豆,纵居功至伟,又有何益?   ……   沈某有良言相告,如今虞军虽占尽上风,然对萧军,却有‘三不可灭’!   一不可灭:萧少用兵之狠,世人皆知,若决意与君同归于尽,鱼死网破,虞军非但无半分便宜可得,且必实力大损,虞军若是覆灭过半,金陵虞家,又凭何与三大家族争锋?   二不可灭,江嵩仁虽归顺虞军,但其心难测,江乃萧少授业之恩师,萧少待此人甚笃,真心归顺与否,恐金陵之钧座亦不敢轻信,如今江师屯于项坪口之外,若决战时顾念旧情,竟反戈一击,哀哉!项坪口则为虞军覆灭之地矣。   三不可灭,虞家两子皆先后丧于扶桑军之手,虞军与扶桑之仇,不共戴天,然金陵之牟、陶、楚皆亲扶桑派,历来忌惮虞军,实乃南北分割,唯虞军与萧军势均力敌,固牟、陶、楚不敢轻动,五少此战,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至,容沈某一言,实乃侥幸,但若少年意气,一举灭萧,只怕凯旋之日,竟是金陵三枭联手灭虞之时!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各中利害,五少自明,若听沈某一言,南北和议,则天下太平,万民归心,而五少之功,功在千秋矣。   ……   沈某这般肺腑之语,绝无私欲,竭诚奉告,虔请钧安。   这一番信件念下来,言辞极为恳切,且句句切中利害关系,虞昶轩面窗站着,铁灰色戎装领上的领章硬邦邦的耀眼刺目,手中拿出一根细长的洋火梗子,在磷面上轻轻一划,就听到“哧”的一声,一丛幽蓝色的火苗从他的手指间升腾而起,他眼望着火苗,笑一笑,道:“顾叔,你看呢?”   虞军高参顾以纲抽着烟,那一张精明算计的面孔掩在烟雾之中,道:“这个沈晏清果然不凡,钧座日夜担心的三件事情,竟都被他一一言中了。”他顿了顿,看了看虞昶轩笔挺的背影,又笑道:“军长如今自是英明果断,非比往昔,钧座说,这打与不打,还要看你的决断。”   虞昶轩略一垂眼眸道:“我之所以打赢了这一场仗,全是靠父亲和众位叔叔的成全,但好容易将萧北辰堵在项坪口,如是再放了他,此人诡计多端,只怕以后再没机会拿到他了!”   他只在那里思忖着,那火苗竟一直烧着,一直烧到了虞昶轩的手指,虞昶轩眉头一皱,将带着火苗的梗子捅到了花泥里去,就听得“哧啦”一声,唯有淡淡的白烟从泥土的缝隙里无声地漫出来。   顾以纲慢慢地道:“钧座到底是低估了牟陶两家的实力,一招不慎,竟是让这两大家族做大起来,只怕现在虞军的劲敌,已经不是江北萧氏了,军长,容老朽说一句,这外敌可御,内斗却是难防啊。”   虞昶轩明白顾以纲的话中之意,终于转过头来,扔掉了那一盒洋火,淡淡笑道:“算了,到底还是顾叔明白,时机未到,虞军再进无益,我看这个顺手人情,我们还是做一做罢。”   顾以纲笑道:“就按军长说的办罢。”这番计议方定,虞昶轩正准备叫秘书长进来拟电文,就听办公室外有人敲门,站在一旁的冯天均过去开门,副官吴作校随着冯天均走进来,手持一封信,立正道:“军长,顾主任明天就到了。”   虞昶轩一听这话,脸上的表情就微微一顿,从吴作校的手中接过信来,拆开慢慢地看下去。   越往北,天就越冷。   火车轰隆隆地行进着,头等包厢里的那一盏灯彻夜未灭,到了凌晨时分,窗外下了一场薄薄的小雪,天气更加的寒冷起来,包厢里却还是暖热的,护士刚给叶平君打了一针,就听到有人拉开了包厢的门,护士回过头去,“顾主任。”   顾瑞同走过来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叶平君,见她还睡着,脸色还是不太好,就转头对护士道:“一会儿下火车,还要坐一段汽车,她这身体能行吗?”护士道:“刚打了一针,应该没什么问题。”顾瑞同点点头,那护士也就端着药盘走出去了。   已经是凌晨,天渐渐地透出点光来,仿佛是一幅淡青色的泥金笺,一望无际的平原风景快速地从车窗上闪过。叶平君就昏昏沉沉地睡着,顾瑞同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一侧,他静静地看着她,眼里不禁泛出一抹怜惜来,这个女子在将母亲的后事处理完毕之后,终于熬干了她自己,就犹如一枝枯萎的花朵,再也支撑不住地倒下去了。   她虚弱地躺在那里,头发略有些零乱地贴在鬓角,顾瑞同缓缓地伸出手去,想要帮她捋一捋鬓角的乱发,但是那手在即将碰触到她肌肤的一刹那,却顿在半空中,他看着她的睡容,手指却慢慢地缩起来,缓缓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顾主任,火车进站了。”   项坪口目前为虞军第九军所占,岗哨林立,沿途戒备,包厢内,护士已经为叶平君穿好了一件素色云纹天鹅绒斗篷,连同风帽都戴好了,顾瑞同看叶平君还是昏着,高烧未退,他低着头叫了几声“叶小姐。”她勉强地睁了睁眼,呼吸滚烫,张了张嘴,却是说不上话来,顾瑞同低声道:“叶小姐,委屈你一下。”   他俯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一路下了火车,身后自然有侍卫跟着,铁路的两侧站的都是荷枪实弹的卫兵,因是非常战时,竟有卫队长手持机关枪警戒。顾瑞同一下火车,就听到“敬礼!”铁路两侧的卫戍皆军容整肃地行上枪礼,早有防弹汽车等在了那里,侍卫将后车门打开,顾瑞同低头将叶平君抱入车内,这才跟着上了车,防弹汽车便一路开了起来,直往项坪口中军行辕去了。   叶平君因在火车上打过一针,这会儿药效发作,有了些知觉,就觉得自己是躺在车上,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就看到车窗上蒙着一层晶莹的霜花,一片一片的,那汽车开得飞快,她脑中一片混乱,这一路都是昏昏沉沉的,现在好容易清醒了一些,竟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惶恐感,吃力地道:“这是……去哪里?”   顾瑞同就坐在倒坐上,听她发出声音来,就低声道:“叶小姐,我送你去见五少。”   平君眼眶里全都是眼泪,哽咽着道:“他……”   顾瑞同缓缓道:“五少从未忘记过叶小姐,若不是被战事缠住,早就亲自去找你了,五少如今知道叶小姐饱受丧母之痛,便命令我,无论如何,都要把你带到这里。”   叶平君的身体轻轻地一颤,抬起眼眸看着顾瑞同,眼泪一行行地往下落,她总想着他对她的怨恨,她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但是当顾瑞同说起他的时候,她的心却依然跳得飞快,用力地支撑着坐起来,竟是连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了。   那车行了没多久,就听到司机道:“顾主任,前方有路卡。”   顾瑞同转过头朝前看了一眼,道:“停车。”汽车就停在了路边,顾瑞同看叶平君已经醒过来了,就道:“叶小姐,你能走路吗?”叶平君费力地点点头,顾瑞同微微笑道:“好,五少来接你了。”   天已经大亮了,地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积雪,道路两旁是高耸的大树,枝干都是光秃秃的,冷风习习,副官吴作校,冯天钧恪尽职守地领着大队荷枪实弹的虞军卫戍站在关卡一侧,虞昶轩披着一件宽大的军用氅衣,站在路中间,看着那辆渐渐停下来的防弹汽车。   他看见顾瑞同扶着她走下车来,她脚步软的几乎站都站不住,寒风冽冽地吹过来,她的头发散散地拂在风里,穿着件素色斗篷的身体单薄的犹如一根随风而落的枯叶,他没想到再见她的时候,她竟会变得如此让人心痛,他的呼吸禁不住加快起来,那种在心中狠狠压抑的刻骨铭心的思念化成激荡的感情,都在看到她的一瞬翻江倒海而来,他的整个心都要跳出胸腔了。   是她来了!   虞昶轩快步奔向叶平君,叶平君踉跄地站着,风将她鬓角的头发吹得纷乱,她看着雪地里那个朝着她奔来的人影,胸口犹如被温热的水包围着,连眼眶都往外涌着温热的液体,虞昶轩已经奔到了她的面前,一句话都不说就将她揽在自己的怀里,宽大的军氅眨眼间就将她瘦弱的身体覆盖起来,她就在他的怀里,他身上的暖意将她整个地包围起来,她不停地抖着,眼泪就控制不住地往下落,嘴角瑟缩,却说不上话来,他说:“我都知道。”   她的眼泪却流得更凶起来,那令她饱受刺激的丧母之痛再度侵袭而来,她双腿只是站不住,虚软着往下滑落,他用军氅将她整个地包在怀里,如安慰一个委屈孩子般伸出手臂紧紧地抱着她,坚定地道:“平君,哪也不用去,跟着我。”   她全身都是软的,慢慢闭上眼睛,垂下头去,眼泪一颗颗地落在他的怀里,耳旁是呼呼的风声,刮着雪地里显露出来的枯草,东倒西歪,飘飘泊泊,漫山遍野一片白茫茫的颜色,这天地间一片孤寂寒冷,唯有他的怀里是暖的,唯有他是可以依靠的。   梨花曳枝,儿女结情   晚上,中军行辕办公室内,因前线军务向来都是耽误不得的,虞昶轩连着处理完了几份前线军报,另外交待了机要室秘书立即发报了几则重要指令,就见侍从官端了晚餐进来。虞昶轩忙碌了整个下午,这会儿却不想吃什么,挥了挥手让那几个跟着他忙碌了一个下午的秘书和幕僚出去吃,又对一旁的吴作校道:“让顾主任进来。”   吴作校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带了顾瑞同进来,吴作校又走了出去,随手便将办公室的门关上,虞昶轩坐在那里,道:“叶家的大火,到底是人为还是意外?”   顾瑞同道:“我跟叶小姐说是意外。”   虞昶轩看着顾瑞同,道:“谁干的?”顾瑞同却沉默在那里,脸上竟露出难色来,虞昶轩见他这样的表情,不由地“哼”了一声道:“难道还是什么大人物要为难她这样的一个平民女子?牟家?楚家?还是陶家?再或者是新平岛的龙枭帮跑到金陵撒野?不管是谁,我都要他死无……”   顾瑞同脱口道:“军长!”   虞昶轩抬起眼眸,乌黑如墨的头发下那一双眼眸透着精锐的雪亮,他的面孔冷冷的,俊朗的面孔上有着以前从未有过的棱角分明和凌厉之色,他就坐在那里,盯着犹豫的顾瑞同,一字一顿地问道:“给我说清楚了,到底是谁干的?”   叶平君再一次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天已经黑了。   她在枕头上转了转头,就看到床边站着几个穿着白衣的护士,一名护士见她睁开眼睛,就弯下腰来,微笑着对她说道:“叶小姐,你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平君摇摇头,那护士便伸手在她的头上按了按,转头对另外一个护士道:“还是有点烧,再给叶小姐量量体温和血压,我去叫戴医官来看看。”叶平君就看那几个护士走马灯一般地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一个护士走上前来给她量体温,平君躺在枕上,轻声道:“这是哪里?”   那名护士笑道:“这里是中军行辕。”   平君轻轻地吸了口气,额头上竟又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来,挣着还想问一句话,那名护士在白天的时候亲眼看着军长将这名女子抱了回来,那等关怀备至的模样,她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可见军长对这名女子是何等的上心,便又笑道:“这是虞军长的房间。”   叶平君听到她这一句话,心中就是一松,立时就安稳下来,嘴角就慢慢地扬起,露出一抹微微的笑容来,她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一旁的护士问道:“叶小姐,你需要什么?”   平君缓缓地摇摇头,汗湿的鬓发贴在了额角上,她烧还未全退,这会儿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只闭着眼睛疲惫地说了一句:“没事,我太累了,就想再睡会儿。”   虞昶轩来的时候,她还未醒。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小小的台灯,略有些幽暗,几名护士看着他走进来,忙就站起身来,才要称呼,虞昶轩便示意她们安静,那几名护士也是懂眼色的,看着虞昶轩走到了平君的床边去,便都退了出去。   虞昶轩俯身下去看沉睡的平君,见她睡得极为安稳,她的睡容他是极熟悉的,依然是略侧着身子,右手放在枕边,手指轻轻地向手心里蜷缩着,他将她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里,她的手很软很暖,柔若无骨,细细的手指仿佛是一碰就会碎掉一般,他将她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她的手心暖暖地贴服在他的肌肤上,就仿佛是婴儿最柔软的触碰,他用最轻微的声音开口叫道:“平君。”   她睡得迷迷糊糊,在睡梦中“嗯”了一声,那眼皮很沉,就是睁不开,他缓缓地低下头去,埋首在平君的面颊一侧,轻轻地吻着她,房间里的灯光照出晕黄的一片,映照着房间里那些年代久远的紫檀木古董家具,乌木格子,雪白的墙壁上,都映下了斑驳的光影,只有他深深地低着头,面容沉浸在阴影里,所以就连他脸上的表情,也被隐没了。   平君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她的烧已经全都退了下去,额头却依然沁出细细的汗来,浑身都暖暖的,这才发现自己是被一个人揽在怀里的,她抬起眼眸去看他,他还是睡着,英挺的眉宇间还是一片疲乏的颜色,身上的外套未脱,戎装上的领章灿烂耀眼,袖子上的扣子硬邦邦地硌到了她的肩头。   这样的再度见面,竟恍如隔世一般。   她轻轻地动了动,他自小在军中,很是警醒,竟然也跟着就醒了,一见她睁着眼睛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笑道:“我竟比你起得晚了。”她却还是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看着他,他被她看了半天,笑道:“怎么?你不认得我了?”   平君伸出自己的手指来,轻轻地停在他浓黑的眼眉上,慢慢地顺着眉峰一点点地划下去,再触到他高挺笔直的鼻梁,“我认得你。”   她说完这一句,眼圈却蓦地一红,他问道:“你怎么了?”平君的眼睫毛无声地动了动,眼泪就流了下来,哽咽着道:“我没有妈妈了。”   虞昶轩的目光微微一顿,伸手过来将她用力地搂在怀里,低声道:“你现在有我了,我这辈子都要对你好。”他的声音是低沉的温柔,他们两个人经历了这么多,波波折折,现在总算这样平静地相守在一起,而那些过往种种,哪有这一刻的温暖来的重要。   平君就那么凝看着他,轻声道:“你现在不怪我了么?”   他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却只是微微地笑着,凑到她的耳边柔声道:“我真想你,让我抱抱你。”   他伸出双臂将她抱在怀里,平君眼眸一阵温热,竟是无声地抽噎了一下,却又听到他半促狭地说了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得再生一个赔给我。”   平君立时就红了脸,使劲地推了他一把,虞昶轩就势伸手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按了按,笑道:“可算是退烧了,我一会儿还要去处理些军务,今天你也躺着不要动,这里不比金陵,昨天又落了点小雪,外面冷得很。”   她点点头,伸手朝着外面指了一指,道:“下雪了。”虞昶轩循着她手的方向转过头往窗外看去,笑道:“那不是雪,是种在院子里的梨花。”她定睛看去,果然就是几片雪白的花瓣,被风吹在窗上。   虞昶轩看她看得出神,再见床边那一盏小灯还是开着,竟是点了一夜,只是到了白日,再没有夜里那样的亮意,卧室里静悄悄的,此情此景,他忽地轻声笑道:“我倒想起小时候学过的一句诗来,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   她回头对他道:“你还记得小时候学过的诗吗?”虞昶轩笑道:“原本我也记不得,谁喜欢这磨磨唧唧的东西,后来被我父亲打了三十个手板子,就记住了。”他想起来儿时的事情,便又笑道:“当时我爷爷还在世,看我父亲打我,很是心疼,就在一旁用拐杖敲地骂我父亲,说咱们虞家人记得马革裹尸、肝脑涂地这八个字就好,记什么梨花什么闭门,难道还要考状元么?!”   他这一句倒把平君说的心惊肉跳,忙地掩他的嘴道:“阿弥陀佛,行了行了,你还是记得‘雨打梨花深闭门’这一句罢。”他笑着,往前一凑,来亲她的手掌心,她把脸一红,他还往前凑,又要亲她的脖项,她被他逗得满脸通红,往被子里缩道:“别闹,你不是还有军务要处理,快点走吧。”   虞昶轩看她的气色比昨天已经好了很多,也知道她这几个月来心思郁结,定是难过极了,这会儿难得见她有了一个笑脸,自己与她又是久别重逢,哪里就肯放了,竟笑着来抢她的被子道:“外面那样冷,我再躺一会儿。”   平君就往外推他,虞昶轩又笑道:“我还记得一句,这个倒好,没让我父亲打手板子,我扫了一眼就记住了。”平君奇怪地道:“哪一句?”他就笑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平君红了脸,轻声道,“呸,你这人……真是……真是吐不出象牙来了。”这一句说完,他却往前一扑,将满脸通红的平君连同被子都抱在了怀里,正笑闹着,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吴作校的声音传了进来,道:“军长,杨师长来了,正等在作战室里。”   虞昶轩真是沮丧无比,无奈地往床上仰面一躺,看着天花板,半天也不说话,平君见他这样,就道:“你快点起来呀。”虞昶轩道:“你说我不出声,他是不是就能走了?”平君忍不住就是一笑,用力地推他,道:“你快走快走,别在我这里胡缠。”   外面又传来几声敲门声,虞昶轩朝着门没好气地喊道:“听见了,还敲什么敲!”   吴作校就在门外理直气壮地回道:“我这不是怕军长装听不见么?这事儿你又不是没干过!”   平君低头就是一笑,虞昶轩只能从床上站起来,走到一旁的盥洗室去梳洗,不多时就走了出去,见平君靠在床头,便又道:“那我走了,晚上回来看你,你要有什么事儿,外面有侍从官,叫一声就行了。”   平君点点头,他才一路走了出去,那卧室的门才一关,就听到他的声音传过来,明显的气不顺,“敲敲敲,回头剁了你的手指头!”吴作校笑着回了句什么,却是没有听清了。   平君就靠在床头,听着他的声音渐渐地远去了,她转过头来看看窗外,就见院子里的那几棵梨树,繁花压树,开得极为厚重,树枝上还堆着薄薄的一层雪,端的是白锦飘香,琼葩堆雪。   平君出神地望着那一树的梨花,半晌,微微地笑一笑。 第八回 鸾凤和鸣丝萝托乔木 惊鸿失伴流水葬落花   磐石蒲苇,丝萝乔木   六月初,江北萧家萧北辰与江南虞家虞昶轩,竟是把酒言欢,称三哥道五弟起来,这般一笑泯恩仇,中外舆论皆为之哗然,然天下太平,实在是于民大幸,于国大安。   和议后,萧军退守虎阳关,而虞军屯重兵于项坪口,虞昶轩升任第九军区司令,陆军中将,驻守军事重镇项坪口,向北,则是压制江北萧家,与屯守虎阳关的萧军成对峙之势,向南,则是把持军权,威震金陵,至此,金陵牟、陶两家虽是羽丰翼满,却也不敢向虞家轻举妄动了!   自达成和议后,国内军阀派系相互混战的局面得以缓解,萧氏军阀与金陵政府进入了一个少有的和平期,归根到底,不过是一山二虎,却谁也奈何不了谁,只能暂时和平共处,项坪口的虞军与虎阳关的萧军竟就开始休养生息,更传有在对峙的前线,两军居然在各自建筑工事内彼此嬉笑怒骂起来。   这一天闲来无事,天气又正好,虞昶轩便说要到校场骑马散心,顾瑞同身为侍从室主任,自然是以保护虞昶轩的安全为首要,早就安排了警卫大队在马场周围设了访,骑兵队驻哨,警卫旅沿途保护。   到了下午两三点,虞昶轩带着几个侍从围绕着校场兜了一个大圈才转了回来,他骑了一匹菊花青色马,四尺多高,更兼一身帅气的骑马装,很是英姿飒爽,就见同来的平君正坐在临时搭起的布篷里,他笑一笑,扬着马鞭到布篷的前面,朝着她一招手道:“敢不敢?”   平君却也正好换了长裙,穿了一身骑马装的行头,见他这样,便站起来笑道:“难道你以为我不会骑么?那也太小瞧我了,不过既然要骑马,我就要自己骑一匹。”   虞昶轩见她眉眼间都是自信,便对一旁的顾瑞同道:“去找一匹温顺的马来。”   顾瑞同忙就亲自去了马匹管理所,不一会儿牵了一匹周身枣红色的马匹来,旁边两个侍卫帮着拉马拽蹬,平君大大方方地走上来,一手抓住缰绳,左脚踩蹬,只那么轻松地一闪身,竟就上去了,稳稳地坐在鞍座上。   虞昶轩也不禁笑道:“从哪里学的?”   平君回过头来,清秀的眉宇间就平添了几分飞扬的神采,莞尔一笑道:“白丽媛的父亲就是一个训马高手,我和丽媛都跟着他学过,不过我也只学了点皮毛,你可不许笑我。”   虞昶轩笑道:“到底是不是班门弄斧,咱们比一比就知道了。”平君笑了一声,道:“哦,原来总司令还要比一比,那我可先走了。”她一纵缰绳,竟率先打马跑了出去,沿着校场跑出了几里地,才勒住了缰绳,掉转马头一瞧,就见虞昶轩打马在她的身后,竟是不紧不慢地跟着。   平君笑道:“这可算是我赢了。”   虞昶轩纵马到了她的身侧,到底还是不放心,伸出一手来替她扯住了缰绳,笑道:“好罢,就算你赢了,你要奖励我些什么?”平君闻听此言,忍不住嫣然一笑道:“为什么是我奖励你?”   虞昶轩就笑道:“我若不是怕你摔了,这会儿恐怕都来来去去好几个来回了,我这样用心,你倒说说,你该不该奖励我?”平君抿唇一笑,“倒好像还有几分道理,那你要什么奖励?”虞昶轩就在马背上侧身凑过来到她的面颊边,笑着低声说了一句话,平君顿时把脸一红,将他一推,嗔道:“亏你还是个总司令,这样厚脸皮,快到一边去吧,我可要回去了。”   她掉转马头,就要打马回去,谁料腰身就是一紧,竟是他一伸手臂将她揽到了自己的马背上去,她吓得不禁叫了一声,已经到了他的怀里,他低下头来在她的面颊边亲了亲,低声笑着道:“有我在这里,你还想往哪里去。”   她真是被他吓了一跳,这会儿心口还是一阵狂跳,忍不住抬起头来嗔道:“你这真是赵匡胤的赌,输打赢要,这般不讲道理。”他就笑,将她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道:“对待你,我还讲什么道理!”   她被他搂得稍稍喘不过气来,然而心中,却是不禁涌起一阵阵暖意,将头微微地向后依靠,靠在了他的胸口上,他骑在马背上,将她揽在怀里,又将手里的马鞭遥遥地向前一指,说道:“平君,你看——那是江北。”   她循着他马鞭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那片山河渺远,从地而起,似与天接,更兼绿草铺地,一碧万顷,虞昶轩道:“现在那里都是萧家的,但我父亲说,终有一天,我们虞军定要打过江北去。”他顿一顿,略略抱紧了怀中的她,微笑着道:“到时候我再带你到江北的那片土地上打马看景好不好?”   平君莞尔一笑,“你想得倒美,什么都计划的那样好,月亮还有阴晴圆缺呢,你就不怕老天给得了你这个,却偏偏不给你那个,看你怎么办。”   她言笑晏晏地说了这一句,本是个笑语,虞昶轩却不知为何心中一搐,略有些勉强地笑道:“那你想怎样?”平君就伸手理了理鬓角被风吹乱的头发,回过头,那一双眼眸清澈的水一般,“我要你身上的一样东西。”   虞昶轩道:“你要什么?”平君就往他的武装带上一指,笑道:“我要这把剑。”虞昶轩低头一看,才知道她指的正是他平日里佩戴的那一把短剑,这是他自南明军校毕业后,随同毕业证书一起颁发下来的,剑身上刻有“成功成仁”四字,取其不成功便成仁之意,因又被称为“军人魂”。   此刻她就指着那一把短剑,微微笑道:“我就要这个。”虞昶轩便解下佩剑,交到了她的手里,笑道:“既然你喜欢,那就把它作为你我的定情信物。”她握着短剑,手指在剑柄上刻的精致梅花瓣上轻轻地抚过,点一点头,唇角的那一抹笑容即坚定又幸福,“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跟着你,一辈子跟着你。”   虞昶轩胸口一阵激荡,怀中都是从她身上传过来的温暖,他低下头,她的头发上有着一种令人陶醉的幽香,一点点地浸入他的呼吸中去,有乌黑的发丝被风吹起,拂到了他英俊的面孔上,他的心中泛起一阵阵的喜悦畅快,那样一种狂喜,简直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只抱紧了她,轻声道:“平君,我真高兴。”   顾以纲和几名第九军区的高参来的稍稍有些晚,就见临时搭建的布篷周围站着些侍卫,却不见虞昶轩,就连副官吴作校都留在了这里,顾以纲便先和几名高参走到布篷里坐下,又对侍卫长顾瑞同道:“总司令呢?”   他们虽是父子关系,但因顾以纲是一个极严厉从不徇私之人,顾瑞同中规中矩地立正道:“报告,总司令骑马去了。”顾以纲时任第九军区副司令兼督导,也是虞仲权安排在虞昶轩身边的第一要人,闻听此言,立时把脸一阴,怒道:“总司令骑马,你们这群侍卫都是死人?怎么不跟着?”顾瑞同就略略地有些难色,半晌道:“已经安排骑兵队远远地跟过去了。”   顾以纲道:“什么叫远远跟着?”   顾瑞同不得已答道:“总司令是和叶小姐一块骑马去了。”顾以纲微微一怔,那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起来,一旁的高参都在喝茶吃点心,听到此言,都是意味深长地一笑,顾以纲回过头来,也对这些高参笑道:“你们看看,原来咱们这位总司令,竟还是个多情的英雄。”   布篷里便有一名高参朗声笑道:“总司令此举倒正应了那一句话,是真名士自风流,惟大英雄能本色。”大家就都跟着笑,唯有顾以纲脸上没有半丝笑容,马场上的军旗猎猎,士兵雄壮,他转过头来看了顾瑞同一眼,目光极是严厉,顾瑞同就默默地把头低了下去。   到了七八月份,内忧虽稍定,外患却是日益严重,扶桑军节节推进,竟一路从滇南战场打过来,另一路自港口城市登陆,渐渐地就自南向北占了几条铁路干线,而金陵政府内部却是派系斗争日益激烈,自然是无暇顾及扶桑,导致国内人民的反对浪潮日渐高涨,时局愈加地动荡起来。   这一天中军行辕的例会结束,几位秘书和幕僚都退了出去,顾以纲见虞昶轩还是浓眉紧锁的样子,便缓缓道:“总司令对钧座的指示,还是不赞同么?”   虞昶轩皱眉道:“如今扶桑军步步推进,父亲却还坚持保存实力,屯兵不动,我只怕虞军一味地退让,放任扶桑,到最后引狼入室,想要赶可就赶不出去了。”   顾以纲便长长地叹了一声,道:“牟陶两家强强联合,对虞家真是步步紧逼,处处压制,钧座也是身不由己啊,况且眼下还有一事儿,对咱们更是不利。”   虞昶轩道:“还有何事?”   顾以纲道:“牟家义子江学廷原本做《名报》主编时,就仗着一支笔、一张嘴,指天骂地,赚尽了人心,颇有些根基,钧座到底按捺不住,压制了他一回,却不想倒成就了他一个为自由而战的英雄形象,如今是大有威望,荣升了行政院副院长,以楚文甫为首的内阁,早已经是名存实亡,眼下金陵的牟陶两家,已经是如日中天,恐怕连钧座都要退让三分了。”   虞昶轩淡淡道:“江学廷倒升得快。”   顾以纲道:“牟家老爷子是中央党部第一人,有了这样一个靠山,江学廷自然是在政界混得如火如荼,一路高升了。”他略略一顿,那脸上却又出现了凝重的神气来,又道:“再加上江学廷这小子也是不容小觑,这般处心积虑,终于还是得偿所愿,当上了陶家的二女婿了。”   回廊相思,落月孤倚   蒙蒙地下些细雨,行辕后院的院子里,种植的几棵梨树正值花谢叶繁的时节,隐隐的有些硕果掩映其中,很是趣致可人,风吹树摇,军用汽车就停在院门处,顾瑞同率先下车来,撑起一把伞,将车的后门打开,叶平君提着些纸袋下车,从顾瑞同的手里接过伞去,走进那一重院落里去。   顾瑞同看着她的身影渐渐地远去了,忽听得身旁的侍卫立正道:“敬礼!”顾瑞同回过头去,就见父亲顾以纲穿着件雨衣,面色严峻地站在前面,旁边有副官给他打着伞。   顾以纲就朝着顾瑞同道:“你过来!”   顾瑞同就走了过去,顾以纲连副官都没有让跟,只领着顾瑞同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转过头来二话不说就狠狠地打了顾瑞同一个嘴巴,顾瑞同默不作声地挨了那一下子,扑通一下跪在了雨地里,低声道:“父亲。”   顾以纲淡淡道:“知道我为什么打你这一嘴巴子么?”   顾瑞同跪在那里,脊背直挺挺的,“知道。”   顾以纲便冷声道:“知道就好,就冲你把她送到此处这一件事情,搅得钧座和总司令父子不合,如今这父子俩都吵成了什么样子,若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钧座早就要了你的命了,你想一想李伯仁的下场,不要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顾瑞同把头深深地低下去,听着父亲转身离去的脚步声,细细的雨从四面八方打过来,他兀自动也不动地跪在那里,头顶上的一颗梧桐树叶子在雨中噼里啪啦地作响,那无情的雨丝落在脸上,冰冷刺骨。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到了下午,居然云开雾散,出了太阳,很快就将泥泞的地面晒干了,平君正在屋子的里间收拾着刚买回来的东西,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朝着窗格子往外看了一眼,果然看到虞昶轩被侍卫簇拥着走了回来,想来是前面的会议都结束了,她回过头来,他就走进来,笑了一声,道:“在外面就看见你了,小孩子么?还扒窗户。”   平君走过来帮他解戎装上的扣子,微微笑道:“我也是听到了你的脚步声,就来望一望,谁让你眼睛那么好使,什么都看得见。”他将她的手握了一握,她笑着抽回手去,将他的外套挂在了一旁的衣架上,转眼就看他坐下来喝茶,略有些沉静的样子,她道:“你怎么了?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虞昶轩将武装带和随身配枪等物放在桌子上,回头来看看她,微微一笑道:“倒没什么,就是这几天太忙,有些累了。”她见他眉宇间确实有着几分疲乏,就道:“那你就到床上去躺会儿,等晚饭的时候我再叫你。”   虞昶轩便应了一声,衣服也不换,直接躺到了床上去,他这几日被军务缠得狠了,更兼无数劳神之事,正是身心俱疲,头一挨枕就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极沉,再醒来的时候就见月色满窗,已是深夜,满屋都是静悄悄的,他略略地转过头去,就见她安静地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一个绣花绷子,正在那里一针一线地绣着,半面侧脸被灯光晃着,秀美若桃李一般,他凝神看了她良久,才笑道:“绣什么呢?拿给我看看。”   她先是被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他醒了,便笑道:“醒了不说一声,吓我这一跳。”说着便站起来,将手中的绣花绷子拿到了他的面前,虞昶轩看了一眼,她绣的正是一幅《荷花图》,才绣好了一朵荷花和几片叶子,虞昶轩伸手在绷面上指了指,笑道:“这花是我,这叶子是你。”   平君禁不住笑道:“你这人真是……怎么你成了这亭亭玉立的花朵,我却成了个叶子?”虞昶轩道:“那我有什么办法,谁让你姓叶。”平君便将绷面拿过来,拿着绣花针在荷花的下面点了一点,轻声笑道:“既如此,我就在这下面绣几条小鱼,就当是你罢。”   虞昶轩温言笑道:“那不是我,那是咱们的儿子。”平君一听这话,便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笑着道:“这真是睡精神了,又开始胡说八道起来。”虞昶轩笑道:“这可不是胡说八道,我都想好了,等将来咱们若是有了孩子,学名肯定是要父亲起的,我们就起个小名,若是儿子,就给他起个小名叫鱼儿,若是个女儿,就叫她玉儿。”   鱼儿和玉儿恰恰就是虞姓的谐音,平君就微微一笑,却也不跟着他说下去了,只道:“都已经这样晚了,你晚饭都没吃,饿不饿?”被她这么一说,虞昶轩也觉得饿了,就说:“还有什么吃的?”   平君将绣花绷子放下,道:“你再躺躺,我去叫外面的侍从官煮些面来。”她才站起来,就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机要秘书汪济的声音传了进来,“总司令,钧座电报。”   虞昶轩微微一怔,情知汪济这个时候来敲门必是有极大的事情,平君已经替虞昶轩拿过外套来,虞昶轩接过外套道:“你早点睡,不用等我了。”平君点点头,虞昶轩就一路走到了外间去,机要秘书汪济已经拿着一份电报等在那里。   虞昶轩接过电报,展开看了一眼,顿时把眉头一皱,将电报“啪”的一声往桌子上一拍,冷笑了一声道:“好一个行政院副院长,才刚升了职,就迫不及待的要到项坪口逞一逞威风了。”   虞昶轩这一去,就是几天都未归,到了这一天中午,侍从官端来了午饭,平君泡了些汤饭吃了几口,终究还是吃不下去,莫名的心烦意乱,连绣活都做不下去了,就把那一个绣花绷子放起来,自己去拿了虞昶轩才洗好的几件衬衫外套来熨烫,这样忙碌着,渐渐地就到了傍晚,院子里的梨树随风晃着,被傍晚的夕阳照着,影影绰绰一地的树影,却也不见虞昶轩回来。   平君终于还是忍不住到了庭院里去等着,六组组长冯天均正在当值,就从侍从室里走出来道:“叶小姐,总司令打电话来说让你晚上早些休息,不用等他了。”平君不禁问道:“他还在忙?”   冯天均道:“有几名政府大员到了,总司令这几天都还脱不开身。”   平君问到这里,也就不多问了,点一点头,冯天均才回了侍卫室,平君却还坐在庭院里,梨树的枝叶在她的头顶上沙沙地作响,这清净的院子里,就漂浮着一种清淡的香气。   她正要转身离开,就听到前院忽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仿佛是一下子乱起来,那一个恼怒的声音立时就传到了她的耳朵中去,“岂有此理,如今扶桑大军压境,你虞昶轩手握重兵,却畏首畏尾按兵不动,任凭扶桑军一口气地吞并过来,我堂堂行政院副院长是亲自到前线来劝你,不是到你这里饭店舞厅吃喝玩乐的。”   这个声音一传来,平君全身一僵,竟就站住了。   紧接着就是虞昶轩冷漠带嘲的声音,“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况且你还是个没有军令的!你若是代表着政府来找我,决定与扶桑一拼到底也就算了,可你说的那是什么话,什么叫为了平息国内的抗议浪潮,跟扶桑打上一仗压一压,我虞军没一个怕死的,可也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平君站在里院当中,将这些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朝着这边来,并且就要到了,平君一阵心慌意乱,慌不迭地就进了屋里,那门才关了一半,就听到一阵脚步声,里院当值的卫戍“啪”的齐刷刷上枪敬礼,冯天均道:“总司令。”   平君心稍松,才要走出来,忽听得顾瑞同喊道:“江副院长,这是里院,请您留步!”一路追过来的江学廷已经愤慨道:“虞昶轩,你给我站住!我是行政院的人,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你这般拥兵自重,到底是何居心?!”   虞昶轩回头看了一眼,江学廷站在里院的月洞门处,被顾瑞同随身的几个侍卫拦着,江学廷带来的几个侍卫也不是善茬子,双方的手都按在枪上,虞昶轩满脸阴沉之色,“我们虞军拿着枪杆子给你们这群政府里的大员们守江山,整日里枪林弹雨,今天你们这群坐在政府里耍笔杆的混账不过是要过几天安稳日子,反倒要我的部下拿命去换,我告诉你,别说你只是个行政副院长,就算是牟家老头来了,也别想我虞军动一下。”   江学廷的脸色简直难看到了极点,就听得外院里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几十名虞军卫戍已经围了过来,恰恰都是警卫总队的人,把江学廷和他所带的人团团地围在了中间,跟在江学廷身后的就是他的随行副官薛治齐,这会儿便上前一步,站在江学廷的身边,低声道:“江副院长,此地不可久留!”   江学廷也知道此时此地,情势对他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绝不是可以冲动的时候,他权且忍下这一口怒气,转身就要走,那些虞军侍卫也就把枪都放下,正在此时,只听得“嘎吱”一声门响,原本虚掩的半扇门忽的被风一吹,竟就打开了,虞昶轩回过头去,就见平君站在门内。   江学廷只回头看了一眼,平君的身影便映入了他的眼眸里,他的身体猛烈一震,万万没有想到她居然在这里,刹那间一股怒火直涌上来,让他恨得几乎发了疯,勃然大怒道:“虞昶轩!”转身就将别在枪套里的佩枪拔了出来,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虞昶轩,吓得一旁的副官薛治齐惊慌地叫了一声,“江副院长!”   平君刹那间已是面白如纸,失声叫道:“昶轩!”她距离虞昶轩极远,这一慌张竟从门内直跌出来,   转眼之间,就听“哗啦”一声,周围所有的卫戍都纷纷地拉起枪栓,将枪口都对准了站在中间的江学廷和他的随身侍从,眼看着就是放乱枪的架势,薛治齐的冷汗涔涔而下,只能用力地抓住了江学廷的手臂,连声道:“江副院长,不可意气用事啊!”   江学廷便仿佛是僵在那里一般,右臂举得笔直,攥住了手里的那一把枪,那双眸里迸射出绝望而愤怒的光来,死死地盯着站在庭院里的虞昶轩,虞昶轩却是没有半分惧色,转身走到跌倒在地的平君身边,稳稳地将她扶起来。   平君的眼眸里全都是惊骇的光芒,他转过身站在她与江学廷的中间,背对着江学廷,将她鬓角微乱的头发慢慢地捋好,平君更是害怕,颤声道:“你快走。”就想要站到他的前面去,他将她的手握了一握,笑道:“你放心。”   平君的手已经是冰凉,被他紧紧地攥到了手心里去,江学廷站在月洞门处,看着他二人,他握枪的手臂一阵阵地发抖,连身体都仿佛是打摆子一般地晃着,一旁的薛治齐趁机将他的手臂一按,那握枪的手臂就无力地垂到了地面上去,薛治齐稍稍地松了一口气,一抬头就见江学廷依然笔直地看着前方的两人,那一双眼眸里,竟全都是滚热的眼泪。   薛治齐愕然道:“副院长。”   江学廷恍若未闻他的话,只看着前方,叫了一声:“平君。”   她终于还是抬起眼眸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却隔着那样远的距离,仿佛是前世今生一般,一切都已经改变,江学廷呆呆地看着她,低声道:“你母亲她不是……”   他这话音未落,声音又小,平君站在虞昶轩身后,都还没有听清楚,虞昶轩却陡然转过身来,拔出配枪对着江学廷的脚底就是“砰”的一枪,吓得周围人的人都是一震,江学廷却是动都没有动一下,直直地看着虞昶轩,忽地冷笑了一声,道:“总司令这也太沉不住气了,我就不信我说出来你还敢杀了我?!”   满院浮香,天上人间   他这话音未落,声音又小,平君站在虞昶轩身后,都还没有听清楚,虞昶轩却陡然转过身来,拔出配枪对着江学廷的脚底就是“砰”的一枪,吓得周围人的人都是一震,江学廷却是动都没有动一下,直直地看着虞昶轩,忽地冷笑了一声,道:“总司令这也太沉不住气了,我就不信我说出来你还敢杀了我?!”   虞昶轩这回把对着江学廷脚底的枪口慢慢地移上来,对准了江学廷的头,嘴唇紧抿,目光森冷,透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寒意,完全可以肯定只要江学廷再多说一个字,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开枪!   那院子里仿佛是充斥着浓浓的火药味,剑拔弩张,一片死寂,静得仿佛可以听到心跳的声音,场面就如就要点燃的导火索一般,一触即发!   在这样惊心动魄的气氛中,就听到外面的院子里传来一个人爽朗的笑声,很是突兀,那笑声未落,顾以纲已经带着几个侍卫快步走了过来,一直走到江学廷的跟前,看着这场面,哈哈地大笑道:“年少气盛,年少气盛,都是些年少气盛!”   他对着一脸冰雪的江学廷笑完,又转身看看虞昶轩,就指着他握枪的手臂,做出一个长辈的样子来,笑斥道:“我说总司令,知道你是将帅世家,你真是一天不把这枪拿出来晃晃都对不起你虞家这个姓!江副院长好不容易来了一回,你就这么招待客人的?还不赶紧收起来。”   虞昶轩笑一笑,“顾叔来得倒是正好。”他收了手枪,顾以纲转过头去对一旁的副官吴作校斥道:“混账东西,看不见江副院长这几天何等劳顿,还不赶紧送江副院长去休息休息,就知道在这傻站着!”   吴作校忙一个立正“是!”走过来对江学廷道:“江副院长,请跟我来!”   江学廷知道这是最后的回旋余地,他看了平君一眼,平君却把头偏了下去,江学廷嘴唇微微一颤,副官薛治齐低声道:“副院长。”江学廷终于还是转过头来,带着人跟着吴作校走了,顾以纲回过头来,那目光在叶平君的脸上停顿了片刻,又转到了虞昶轩的脸上去,半晌淡淡一笑道:“总司令,我这里有几句话要说。”   虞昶轩就点一点头,对叶平君道:“你先进屋去。”   平君还是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虞昶轩笑一笑,宽慰道:“进去吧,没什么事了!”她这才“嗯”了一声,虞昶轩带着人径直去了前院的书房,顾以纲就跟在后头,临走前却又看了一眼叶平君,笑吟吟地道:“叶小姐受惊了。”   平君实在看不得他那样如老狐狸一般的微笑,低了头道:“没事的。”   顾以纲犹如长辈一般宽和地笑道:“快进屋去吧,这外面寒气大,冻着了你,恐怕咱们的五少又要心疼了,他若是三魂丢了七魄呢,远在金陵的钧座又要打电报过来骂人!这一对父子啊,要是都犟起来还真让人头疼,得想个万全之策啊。”   平君微微一怔,抬头就见顾以纲还是一脸微微的笑意,朝着平君点一点头,转身走出了内院。   虞昶轩就等到书房里,不一会儿果然就见顾以纲慢吞吞地走进来,他就站起来,对顾以纲笑道:“我今天到底意气用事了,顾叔要教训我,我都听着。”   顾以纲却也是一笑,缓缓道:“我可没什么教训,我就是想跟过来问总司令一句,今天这被人一路追到里院逼问的滋味好受么?别的不说,你长这么大,可曾体会过这样的滋味?”   虞昶轩往办公桌上一靠,拿出烟盒,“啪”的一下打开,取出一根烟来咬在嘴里,随手从一旁的台灯下面拿过洋火来点燃了,他抽了几口,就见顾以纲还在那里笑着,便道:“顾叔,有什么话就直说。”   顾以纲走上来,伸手在虞昶轩的肩头上拍了拍,“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总司令可想过,你跟那北面的萧北辰有什么不同?”   虞昶轩看看顾瑞同,顾瑞同便不紧不慢地笑道:“他是个专制的总司令,你是受节制的总司令!他一个命令,自上而下,谁敢不听,你却是想干什么,想成就个什么都要先听别人的!先要一纸军令,你的死穴就在这!”   虞昶轩眉头一皱,顾以纲紧跟着笑道:“总司令若是想一个跟头翻到天上去,想让你虞家冠到那三大家族之上,想要压得他们永世不得翻身,那眼下就得忍,小不忍则乱大谋,连金陵的钧座都在忍,千里之堤为何毁于蚁穴啊?反过来想想,那是慢慢的积累,一点点地给它渗透空了。”   虞昶轩转过头来看着顾以纲,笑道:“顾叔的意思是……”顾以纲笑道:“总司令不就是看不惯江学廷那副俨然站在你头上发布号令的德行么?”   虞昶轩道:“顾叔有高见?”   顾以纲慢腾腾地道:“这还用什么高见?你一个拿枪杆子的还怕他们这群拿笔杆子的?咱们现在也不过是给他们几分面子,说到底,他说打上一仗是他的事儿,这打与不打还不是咱们说的算,这主位还是咱们占着的,像他这种小人得志,猖狂不了几天,我们要的,不过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虞昶轩道:“什么机会?”   顾以纲道:“自然是完成你们虞家人平生大志的机会。”   他一句话就说到了虞昶轩的心里去,虞昶轩几乎不加犹豫地脱口道:“打过奚水去!”   “对喽,对喽,总算是说通了。”顾以纲立即舒了一口气,拍着虞昶轩的肩头,笑得是无比亲切,“你看你累我这一头汗,你跟你父亲当年真是一个脾气!这话呢,还得从你口中说出来才降服得了你自己!”   虞昶轩手指间夹着那一根烟站在那里,眉头锁得死紧,乌眸深邃,那棱角分明的面孔上透出冷峻的颜色来,一脸的若有所思,那烟就自己燃着,慢慢地烧出很长的一段烟灰来,在他的手指边悄无声息地落下去。   顾以纲就是一个攻心为上的狠角,见虞昶轩这个样子,又和蔼地拍了拍虞昶轩的胸口,一派轻松地笑着道:“表面上若是春风得意,暗地里肯定是风起云涌,世上的事儿本就没有两全的,你想要这个,就要不得那个,顾叔我今儿个就倚老卖老,再多说一句话给总司令听,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这江山更牢靠?!又有什么情,会比你和钧座之间的父子之情更重要呢?!”   没几个月就到了冬季,又下了几场雪,天气更是一天比一天冷,平君才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就觉得一阵寒浸浸的凉,忙站起身来,走到屋里去,一个人盖了件绒毯,躺下去慢慢地睡着,正睡得迷迷糊糊间,就似乎听到一点脚步声,她睁开眼睛,就见虞昶轩并没有开屋子里的灯,正背对着她在那里轻手轻脚地脱戎装外套,隐隐还有些酒气传过来,她睡的时间长了,脑袋有些发沉,声音略略有些发沙,道:“你喝酒了?”   虞昶轩回过头来,见她醒了,笑道:“到底还是把你给吵醒了,早知道我就到侍卫室里去躺一晚上算了。”平君就从床上坐起来,虞昶轩道:“你别起来了,我也不用什么。”他走过来重新把被子给她盖上,平君一摸他的手掌,竟是冰凉,忙道:“手这样凉,我给你暖一暖。”   她把他的手往被子里扯,虞昶轩就抽回了手,笑道:“胡闹,你才用被子捂出点热气来,叫我这凉手一激,身体还受得了?”平君轻轻一笑,“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的总司令可不同于当初的五少了,竟也知道心疼人。”   虞昶轩笑着说:“你这话说得没道理,无论我是当初的五少还是如今的总司令,到底什么时候少心疼你了,看你这样,恐怕就算是我把一颗心都捧出来了你也不稀罕,你自己说,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平君被他这样闹腾着,睡也睡不成了,便笑道:“你这满身酒气的回来,要跟我发酒疯了是不是?大半夜的喝成这样,难道你还有功了?你等着我明天再跟你算账。”虞昶轩就笑一笑,低着头在她的侧脸上亲亲,平君抬头看他道:“这是干什么?”   虞昶轩哈哈大笑道:“这是蹬鼻子上脸。”   他这一句话还真是十分符合情境,仔细想来让人忍不住地发笑,平君笑得躺都躺不住,便把被子拉上来蒙住了脸,却还是笑得厉害,就觉得面颊上一软,竟是他也揭开被子躺了进来,亲着她的面颊,她一面忍着笑,一面推他,“胡子,扎得慌。”他这几天忙得狠,几乎就没怎么回来,这胡子也就更没时间收拾了,平君就往外推着他的下巴,道:“先去把胡子刮了。”   虞昶轩轻声道:“太麻烦了,你就忍一忍罢。”平君被他缠的挣脱不得,又透不过气来,连嗔带怒地道:“凭什么我要忍。”他就笑了一声,“因为我忍不了。”他亲吻着她的嘴唇,手掌里用力攥住的是她的手,整个人都压下来,紧贴着她,心口犹如烙铁一般的发烫,她的双颊都是滚热的,他贪婪地吻着她,她脑袋一阵晕眩,仿佛是一脚踏到了无底的深渊里去,身体一直一直地往下坠,终究还是没有依靠,她忽的害怕起来,那样莫名其妙的恐惧侵袭而来,心跳得又快又极,惶然地伸手去抓他的手臂,呜咽着念了一句,“昶轩……”   他的动作顿了顿。   她那一声仿佛是孩子的低泣,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扑簌簌地滑落下来,浸透了柔软的枕面,乌黑的头发软软地垂在他的手边,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滚热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哽咽着道:“妈妈不在了,你要在,要一直在,我一个人害怕。”   他低着头,眼瞳里蕴着乌黑的光,房间里盛满了夜色,将一切都沉浸在模糊不清的阴影里,唯有她□的肩头却宛如洁白的象牙般,散发着温暖的气息,他慢慢地去吻她的肩头,仿佛是烙下了一个浓烈炽热的印记。   他是湍急的河流,她是无根的浮萍,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只能随着他去,却不知被冲到何处才是尽头。他是熊熊的火焰,她是扑火的飞蛾,他将她整个的烧成灰烬,她终究还是一败涂地。   皑皑浮光,薄霜一般的月色照下来,凉浸浸的,却还是一面刺目的璀璨,恍若是积了几世的光亮一般,窗格子上映着梨树的枝影,蜿蜿蜒蜒,随风轻摇,满院浮香,一夜的天上人间。   惊鸿失伴,流水落花   这一年冬季,金陵中央政府激烈的派系斗争终于到达了顶端,牟陶两家逼军委主席虞仲权下野遭到了彻底的失败,金陵政府内部正式分裂。   一月初,牟得川、陶皖率领金陵政府一干重要领导人物宣布离开金陵政府,二月初竟就在余州成立新中央政府,另建中央党部,收编余州以西的所有军队,宣告江学廷为余州中央政府的行政院长兼国府主席,陶皖为财政部长兼政治委员会秘书长,奚水以南竟自此分裂为两大派系,从此分道扬镳,自然是举国震动。   三月末,项坪口中军行辕内,冯天均刚从侍从室出来,就见顾瑞同领着几个卫戍站在里院的月洞门外面,因虞昶轩这阵子正在忙着扩建空军的事情,顾瑞同是虞昶轩身边最得力的人,向来都是跟着虞昶轩早出晚归的,这会儿才傍晚,却见顾瑞同站在这里,冯天均便走上去笑道:“总司令回来了?”   顾瑞同点点头,指指里院道:“刚进去。”半晌又道:“明天你就要护送叶小姐回金陵了,这一趟走水路还是陆路?”   冯天均笑道:“叶小姐现在是有身孕的人了,总司令担心坐火车的话恐怕不太好,让我护送叶小姐走水路,风平浪静的,一天一夜也就到了,到了金陵,虞太太那边就安排人来接了。”   顾瑞同默默地点一点头,冯天均笑一笑,递过一根烟给顾瑞同,道:“到底还是总司令这一招用得好,磨了这样长的时间,还是让钧座让了步,这层窗户纸可是捅破了,看来咱们以后不能再称呼叶小姐了,该叫少夫人了。”   顾瑞同从冯天均手里接过那一根烟去,却只是夹在手里,看着庭院里那一树雪白的梨花,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天才说了一句,“但愿如此罢。”   晚上八九点钟光景,房间里点着一盏红粉纱罩灯,四面垂着晶莹的珠珞,亦被灯光晕成了润润红粉色,光芒不住地流转着,窗台上摆放着一盆才开花的蓬莱紫,花香很是浓郁,平君穿着件软红色古香缎旗袍,正在床前折叠些衣物,忽然把手顿了一顿,转过头来笑道:“你看你,衣服上撕了个口子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弄的?”   虞昶轩正在看几页卷宗,听到她说话,便往她的手上瞧了一眼,见她手里果然拎着一件立领白衬衣,前胸上有着一个指甲大小的小口子,便笑道:“这我肯定想不起来是怎么弄的了,别要了,扔了吧。”平君低头看看那件衬衣,想一想,又抿唇微微一笑,站起来走到一旁的紫檀小衣柜里拿出针线来,坐在窗前低着头弄那件衬衣。   虞昶轩放下卷宗,走到她跟前去,见她正拿着线竟按着衬衣上界线在那里一针一针地织补,便笑道:“你这可真是自找麻烦,这样的衬衣,多少件都是有的,你又何必费这个精神,明天就要上船了,你还怀着身孕,别累着了。”   平君依然拿着针线,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你去忙你的,不要管我。”虞昶轩见拦不住她,就拿了卷宗过来坐在一侧,笑道:“那我陪着你。”平君微微一笑,便低着头专注地织补着那衬衫上的小口子。   那时间就一点点地过去,虞昶轩看了几眼卷宗,又抬起头瞧瞧她,就见从红粉纱罩灯里射出来的灯光将他二人的影子都映在了雪白的墙上,成双成对的,他不禁一笑,她也未曾发觉,依然略低着头,认认真真地织补。   桌上的小金钟连着敲了十一二下,虞昶轩看平君用剪刀剪断了那一根线,拿起衬衫来抖了一抖,他立时松了一口气笑道:“这总算是绣好了,请平姑娘安睡罢,你看你那眼睛,都熬红了。”   平君回过头来,笑嗔道:“傻子,这样怎么能算完呢?不过是把个口子织上而已,一点都不细致好看。”虞昶轩见她又把绣线拿起来,便道:“你又要干什么?”平君微微一笑,眉目温柔如画,道:“我给你绣点什么在上面。”   他道:“别绣了,夜这样深,你明天还要上船。”平君道:“那就在船上睡罢。”她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就见夜色苍茫,天边挂着一轮明月,院子里的三棵梨树开满了雪白的花朵,犹若白锦缠枝,分外的耀眼,那一片冷香更是欺霜压雪。   她笑一笑,对他道:“我在这里给你绣一朵梨花罢。”虞昶轩道:“这要绣到什么时候去,你不睡了?”平君正在那里做绷子,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别管我,我没什么,你要是困了,就去睡。”   他笑道:“这样晚,我倒是饿了。”   平君道:“那正好,我今天在外面买了些荸荠,这个东西当零食最好不过了,这会儿就让侍从官煮点给你吃。”虞昶轩笑道:“你不用动,我来就行了。”他站起身来走到外间去,外面自然有值班的侍从官,见虞昶轩亲自走出来,便都站起来,立正道:“总司令。”   虞昶轩没去多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拿着洗好的荸荠,吃火锅用的燃气炉子,往桌上一放,把荸荠都放在锅里,竟就自己动手煮上了,把平君逗得忍不住笑,“总司令也会做这个吗?”   虞昶轩笑着道:“我也就会这一样,小时候经常跟我大哥、三哥鼓捣这些,不过那时全都是为了捣蛋好玩,吃倒在其次了。”他见平君坐在桌前,便走过来将平君抱到了床边,让她在床上坐着,另拿出软被盖住了她的腿,这才笑道:“好了,算我服了你,古人写勇晴雯病补雀金裘,如今有贤平君彻夜绣梨花,你就绣罢。”   平君低着头柔柔一笑,拿起针线来,就听到他轻声笑道:“情针思线,赌书泼茶,更有闺中之乐,甚于画眉。”平君顿时被他说了一个满脸通红,笑着瞪了他一眼,“越说越不像样子,好没正经,枉你还是个总司令,平日里那些威风到哪里去了。”   她也不理他,就自己专心在那里绣花,摆在桌上的金钟已经指到了半夜一点多钟,虞昶轩还坐在桌旁,抬眸看着她,就见红粉色纱灯罩下透出幽幽的光线来,斜照着她,她靠在床头,略低着头绣花,露出一弯雪白的颈项,一些乌黑的小碎发便柔柔地散在肌肤上,专注的侧脸更是美得粉雕玉琢一般,在灯光的照耀下倒好像泛出了暖暖的光晕。   他无声地凝看着她,心里更是不由自主一阵暖漾漾的。   这到了深夜,桌上的小金钟走针还在一圈圈走着,她渐渐地疲了,眼皮子又开始发沉,眼睛也有些不太好用,他道:“别绣了,留一半等我回金陵你再给我绣上。”她揉揉眼睛,朝他轻轻笑道:“没事的,这就快要到头了。”   虞昶轩便取出一个煮好的荸荠,剥了皮去,走到床边坐下,往她的嘴边一送,平君轻轻地咬了一口,果然是满口甜香,她又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虞昶轩微微一笑,清俊的眉宇间透出一派英挺来,“馋嘴,等你回到了金陵,我母亲定会准备一堆补品给你吃。”   她略略低头,轻声道:“我就偏爱吃这个。”虞昶轩凑到她的耳边,低声笑道:“我知道了,这是我亲手弄的东西,哪有不好吃的。”她把头一转,半边面颊透出淡淡的红晕来,半晌却似乎想到了什么,那嘴唇轻轻地抿起来,虞昶轩道:“你怎么了?”   平君道:“我想起要一个人回金陵,总有些害怕。”   虞昶轩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母亲最听我父亲的,她可是直接称呼你为儿媳了,那表示我父亲也是同意的,我二姐你也是认识的,有她在更好,还能和你说说话,你就在金陵官邸里好好安胎,等我回去,自然会给你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平君低着头绣最后一朵梨花瓣,静静地听着他说,却不料一个不小心,那针就刺到了指腹里去,她“哎呦”一声,左手食指就沁出一滴血来,落在了白衬衫上刺绣梨花的一侧,虞昶轩把眉头一皱,“怎么这样不小心?”他来看她的手指,她却望着衬衫上的血迹,不住地叹息道:“本来是好好的,偏就这么污了。”   虞昶轩道:“给我看看你这手指。”他将她沁血的手指握住了,拿到自己的眼前来,又送到嘴里替她吮了吮,平君又“哎”了一声,把手指抽回来,面颊羞红地瞪了他一眼,虞昶轩微笑道:“你的血是甜的。”   平君也不看他那乌黑带笑的眼眸,只低着头,将最后几针绣上,临了拆了绷子,又拿出小刷子来细细柔柔地刷了刷,只是梨花一侧的一滴血迹,却是刷不掉了,只能干在上面。她本就有身孕,极易疲倦,便把衬衫往他的手里一放,松了一口气,轻声笑道:“明儿我就走了,你若是想念我,就看看这朵梨花罢,总算是我的一份心……”   她说这一句,已经是头晕眼花,脸色也不太好看了,呼吸都略略有些急促起来,虞昶轩知道她疲累的狠了,忙扶着她躺下,又把被子给她盖好,看一下桌上的金钟,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便道:“你闭上眼睛睡一会儿。”   平君轻轻地喘口气,道:“你帮我把那把短剑拿来。”虞昶轩知道她说的就是他送她的那把剑,平日里她都是挂在一旁的乌木架子上的,便就站起身,走到架子旁取下了那一把短小的佩剑,转回身交到了她的手上。   那一柄短剑极为精致,匕首般大小,剑柄上还刻着几片绝妙的梅花,剑柄与剑鞘相连处有一个弹簧开关,只要按下开关,就能拔剑出鞘。   她躺在软被里,脸色略有些苍白,这会儿从他的手里接过那一把剑来,静静地双手握在自己的怀里,这才抬起头来冲着他微微地一笑,轻声道:“我走的这些日子,你要牢牢记得我和孩子,别把我们忘了。”   他点一点头,对她温柔地笑道:“好,我定会牢牢记得你们。”   第二天深夜,夜色乌黑,因冯天均护送平君返回金陵,顾瑞同便安排了侍从室二处六组副组长何浚森暂时代了冯天均的值,此刻正与何浚森在电报房里和汪济等几个秘书说话,就听到有卫戍在外面喊:“顾主任!顾主任!……”竟是一声比一声急,顾瑞同一听就知道是出了大事,忙就走出来,汪济也正在纳闷,半天却都不见顾瑞同回来,便朝电报房外面看了一眼,竟一眼看到顾瑞同魂飞魄散地站在院子里。   汪济愕然道:“顾主任。”   顾瑞同回过头来,居然是面如死灰,他看了汪济一眼,忽地转过头去抓住了那一个领头的卫戍,近乎于恶狠狠地问道:“你敢保证你说的么?你敢保证你说的么?”他的声音都是颤的,竟带着几分声竭力嘶的味道,那卫戍惶然道:“绝对没有错的,顾主任,我有个哥哥就在附近的渔船上,亲眼看着那船先是爆炸起火,紧接着就沉到江底了。”   这话说得连汪济的脸都白了,慌张地道:“是叶小姐……”   那夜色一片沉寂,顾瑞同和汪济都是满头冷汗地互相看着,风吹过院子里的树木,哗哗地一阵作响,就听到外面忽的传来哨兵一声整齐一致的“立正。”便有纷沓的脚步声朝着这边走来。   这样的架势,只能是虞昶轩回来了。   里院里的几树梨花,随着清冷的夜风吹着,花瓣落了一地,便仿佛是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被月色照着,是一片寒浸浸的冷香,这院子里竟然是分外的安静,只有他的脚步声,朝着这边走过来,渐渐地……越来越近…… 第九回 玉簪堕地怎堪冰雪侵 梨花覆霜何处问多情   玉簪堕地,梨花覆霜   余州。   庭院里种植着各色花木,成片的玫瑰田,松柏环抱,风景极佳,楼上露台的雕花栏柱上,刻画着精美绝伦的凤凰,紫檀木梳妆台上摆放着一盒梳妆匣,几个匣子随意地开着,里面装的无非是珍珠钻石等物。   门外忽然传来丫环的声音,“夫人,江先生回来了。”   陶紫宜却是淡淡地哼了一声,将手中的一个粉扑随手就扔进了梳妆台上的粉缸子里,就听得一声门响,她连头都不回,兀自对着镜子往嘴上涂着CD口红,时不时抿一下嘴唇,仔细地瞧瞧口红有没有漫出唇线。   江学廷一走进来就见她这样,微微笑道:“你起来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昨儿晚上回来的那样晚。”   陶紫宜终于回过头来睨了他一眼,“江院长这是向我抖官威么?在这里盘查我的事情?我昨儿晚上不过是去饭店里跳了个舞,也不行?”江学廷淡淡一笑,“你玩你的,我什么时候盘查过,不过今天晚上父亲和大姐要过来,你总要在家里应酬应酬。”   陶紫宜冷笑了一声,“我父亲和我大姐都是自己家人,他们要来,还用得着我来应酬,倒是你的哥哥嫂子,来了不止一趟了,你哥哥硬要做中央银行的行长,他一个开钱庄的土财主,也敢提这样的要求,岂非好笑至极了。”   江学廷望了望陶紫宜,陶紫宜嘻嘻一笑,“我说的不对么?”江学廷淡笑道:“对,你说得都对,银行行长这个职位到底是定谁,还要看父亲的安排。”陶紫宜对着镜子理了理自己的宝蓝色乔其纱旗袍,回头朝着江学廷娇美地一笑,“好看么?”   江学廷见一旁的花瓶里插着几只黄玫瑰,便随手摘下一朵来,往陶紫宜的面前一递,笑道:“给你。”陶紫宜抬起头来,就见那一朵灿烂的黄玫瑰在自己眼前晃动,江学廷更是温存地把那一朵花簪在了她的髻发上,笑说:“好看极了。”   陶紫宜立即就开心起来,拿起一旁的手袋,对江学廷道:“我约了朋友看电影,恐怕今晚又要晚些回来了。”江学廷道:“那父亲和大姐……”陶紫宜把嘴一嘟,“真讨厌,我去打电话叫他们不要来了。”   江学廷也没说什么,陶紫宜便往门外走,一面推门一面对外面的丫环道:“叫老王把汽车开到大门去。”江学廷自婚后对陶紫宜是千依百顺,陶紫宜在家里更是一个说一不二的角色,那丫环听了陶紫宜的吩咐,忙就去做事,陶紫宜还没走出门,突然回过头来对江学廷笑道:“你嫂子带了些糕点来,我让下人都放到你书房的桌子上了,你自己去看看吧,反正我是不吃那种东西的。”   她说完,便把门“啪”地一关,一路下楼走了。   江学廷的目光凝定在那扇门上,就那么看了片刻,随手扯过花瓶里剩下的那几支玫瑰,扔在地上,一脚踩上去,用力地踩了个稀烂,那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平静淡漠的。   门外传来副官薛治齐的声音,“江院长,小公馆那边出了些问题。”   窗外是一片微微的风声,吹得缠绕在露台上的藤萝叶子一阵阵地晃,江学廷缓缓地抬起头来,望着那才绿起来的藤萝叶,目光微微一顿。   这一栋中西结合的三层楼房位于余州南岸,一条邯江将余州这一座城市分成了两半,与北岸的热闹相比,南岸是闹中取静,北岸的达官贵人大多都会在这里买上一栋小公寓,其用意自然是昭然若揭,不言而喻。   三月,余州的天气已经是极暖的,三层小楼的露台面对着后面的小花园,几个花匠正在草坪上忙乎着,冬青树栽出一片墙来,另有一整排才抽出芽来的白玉簪,碧叶幽幽,一看就知道是得了最备至的呵护。   三楼的卧室里,百褶绸红木弯头落地灯一侧摆放着西式的沙发软椅子,女仆用托盘端了小点心走进来,对坐在沙发软椅子上的一个穿着大衣的清秀女子殷勤地笑道:“小姐吃点点心吧,这是鸡汁小汤包,我家主人说是小姐最爱吃的。”   叶平君就回过头来,那目光透出雪亮的冷意,那女仆端着托盘还在笑着,叶平君站起身来,将那女仆往旁边一推,自己快步走出房间去,那女仆慌叫了一声,“叶小姐,你不能出去。”   平君听都不听她的,一路跑下楼去,却还没有走出几步,就听到有人道:“叶小姐,请留步。”只见大厅另一侧的门旁,已经走过来几个人,为首的那一个儒雅男子向着叶平君礼貌地笑道:“叶小姐要有什么需要,尽可以叫下人去做,就不必亲自下楼了。”   平君愤然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凭什么把我软禁在这里?”   那人便微微笑道:“我是这里的侍从人员,周正海。”平君站在那里,目光透出一片清冽,“这里是什么地方?”   周正海礼貌地道:“这里是余州。”   平君立时一怔,抬起头来就往厅外看了看,就见有几束柔和的阳光,顺着大门外照了进来,哨兵笔直地站在门口,旁边的周正海客气地说道:“叶小姐这一路上辛苦,还是先到楼上歇歇吧。”   叶平君知道这里就是一个牢笼,她是无论如何都跑不出去的,她回转过身来,那个女仆已经从楼上走下来,向着她温和地一笑,略略地欠一欠身,道:“叶小姐,我是这里的丫头瑞香,你看你需要些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平君推开她,一路上楼,冷冷道:“叫他来!”   周正海上前一步,依然是十分的客气,“叶小姐。”叶平君回过头,冷冰冰地看着周正海,嘴唇轻启,一字一句说得分外清晰冷漠,“叫江学廷来见我。”   江学廷临近傍晚的时候才到达了小公馆。   周正海领着一干侍卫迎上来,他却是把手一挥,让他们都退了下去,自己一路走上楼去,走得那样快,直至推开那扇卧室的门,就见窗边厚重的墨绿色窗帘被金钩从两面挂起,窗侧案几上摆放着一瓶折枝桃花,她侧身坐在沙发椅子上,半面侧脸在几枝桃花的映衬下更是透出温婉的娇美,他凝望着她,恍若再次踏进了那一个曾经属于他的,美好纯真的梦境里,只轻轻地喃了一声,“平君。”   她终于转过头来,手指一阵阵地发抖,那一束寒冷的目光却是一瞬间便刺到了他的心底中去,她字字冷若寒冰,“江学廷,你敢这样对我!”   江学廷缓声道:“我只不过是想让你回来。”   她盯着他,耳垂上戴的那一对翡翠坠子不住地晃动着,他的眼神透出温和的味道来,只是把目光停留在她的面孔上,仿佛隔了一世又再见到她,他宛如沉浸在梦境中一般柔柔地笑着,“平君,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叶平君从椅子上站起来,淡淡道:“江学廷,你现在也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做起事来就应该光明磊落些,平白无故地把我劫到这里来算什么,我要回金陵!”她的目光冰而冷,抬起步子就往门外走,他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胳膊,攥得紧紧的,她回过头来,他凝望着她,微微一笑,“还是这样爱生气,我还记得,每回你跟我生气,都是要我先向你认一个错,我就再跟你认一次错,好不好?”   她用力地去甩他的手掌,怒声道:“江学廷,你放尊重些!”他凝视着她愤怒的眼瞳,唇角依然浮着一抹微笑,如同梦呓一般,“平君,你都不知道我现在有多难,每当我难过的时候,我就想见你,我从来没有这样疯狂强烈的想见你,我就告诉我自己,你本来就该是我的女人,我总得把你抢回来。”   她被他的目光看得一阵阵心悸,面色苍白,胸口却仿佛是有一把怒火在烧,本能地就想抽回手去,谁料他居然上来抱住了她,一手揽住了她的腰,一手揽住了她的头,紧紧地将她抱在自己的怀里,他痴痴地道:“平君。”   平君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双手使劲地抵着他的胸口,怒道:“江学廷,你这个混账。”他却依然温柔地一笑,轻声道:“平君,为了你,我情愿做一个混账,我以为我得到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即便没有你,也没什么,可是如今我才知道,这最好的一切里没有你,却偏偏就是不行!”   她只觉得全身都在发抖,“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你已经娶了陶紫宜,我也已经是虞昶轩的人,你明明知道我们现在都到了这一步,一切都不可能挽回!”   他专注地看着她的面孔,斩钉截铁地道:“我说能挽回就能挽回。”他不管不顾地低头来亲她,她面容惨白,拼尽全力抵住他的胸口,头往后仰,发了狠一般地挣扎着,腹部忽的就是一阵疼痛袭来,她“啊”的一声,整个人就弯倒在地毯上,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腹部,额头瞬间便沁满了细细的冷汗,江学廷慌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平君简直连口气都喘不过来,腹部一抽一抽疼,细汗眨眼间就打湿了鬓角,更有一种恶心只涌到咽喉,她低着头,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难受地干呕着,那一张面孔,更是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她的手猛地被人攥住,那样的用力,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一般,她惊惶地抬起头,看到的却是江学廷那张愤怒的面孔,他看着她苍白憔悴的面容,那眼眸渐渐地冷起来,只一字一顿地恨道:“叶平君!”   她低下头又是一阵干呕,身体如打摆子一般颤抖着。   江学廷回过头冲着门外喊,“来人!”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周正海在外面道:“江院长!”   江学廷咬牙切齿地喊道:“去找个大夫来,马上!”周正海领命去了,江学廷一把便将平君从地毯上拽了起来,也不管她憔悴痛苦到了什么样子,就把她往门外拖,叶平君明白他的用意,她知道自己是瞒不过了,目光雪亮地道:“你也不用找人来给我检查,你想得没错,我就是怀了他的骨肉!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江学廷回过头来,那双眸就如同充了血一般,怒吼道:“叶平君,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贱女人!”他二话不说抬手就狠狠地给了叶平君一巴掌,平君被他打了一个趔趄,一头栽到了床脚,她顾不得保护自己,只能拼命地捂着自己的腹部,回头怒视着他,“对,我就是不知好歹的贱女人,我配不上你,你让我走!”   他冷笑一声,霍地一下伸手指向她,决然道:“你做梦!我就是把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也不会再让你和虞昶轩有见面之日。”   她猛的僵在那里,全身冰冷,他却又上前一步,一把将她扯在手里,她的发髻已经散乱开来,发丝纷乱,面容惨白,呼吸紊乱,唯有那一双眼珠却还是雪亮如电的,“江学廷,你这样对我,会遭报应的!”   他脸色铁青,一腔怒火涌上头来,又扣住她的后脑,将她的头往地上用力地一磕,她只觉得头“嗡”的一声,便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缓缓地流下来,江学廷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提起来,冷冷道:“就算是要遭报应,我也要先处置了你肚子里的那个孽种!”   她意识散了一般,绝望地喊:“江学廷!”   他一把便将她推开,转身快步走出房间去,那门“啪”的一声就被关了个死紧,他愤怒的脚步声直往楼下去,却是仿佛狠狠地踏在她的心上一般,她惶然地瘫软在地毯上,半边脸上有着清晰的一道血线,全身颤栗,这一个小小的房间绝没有一个能让她觉得安全的地方,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往露台上挪,这里是三楼,她若是往下跳,绝保不住孩子。   平君哆嗦着退回房间里,她伸出手来放在自己柔软的腹部上,目光只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忽然就快步走到桌前,将桌子上摆放的一盘子苹果全都捧起来塞到床底下,又将丫头瑞香端进来的鸡汁小笼包子连同托盘一起也都藏在了床下。   她又奔到挂着自己大衣的衣架旁,从衣袋里取出那一把短剑来,紧紧地攥在手里,慢慢地退回到床边去坐下,靠床坐着,将短剑双手抱在怀里,这才心跳稍缓,却是全身紧绷地如上了弦的弓一样,还是禁不住地发抖。   “谁也别想碰我和你的孩子。”她咬紧牙关,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再没吃过瑞香端进来的任何东西,害怕他们下了堕胎药在里面。   从白天到黑夜,所有的时间他都怀抱着那把短剑卷缩在床头,额头上的伤口慢慢地干枯了,终于不再流血,晚上瑞香端了一碗面进来,好说歹说地劝他吃一口,她却是连看都不看一眼,瑞香笑着道:“叶小姐好歹吃一点,别饿坏了自己的身体,若让江少爷知道了,定会要心疼的。”   平君把头一转,嘴唇紧抿,话也不说一句。   瑞香碰了这样一共钉子,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退了出去,平君直等到半夜,才下了床,从床底拿出几个事先藏好的小笼包子,那小笼包子放了很长时间,早已经是又冷又干,她咬了几口,味同嚼蜡,根本没有办法吃,只能拼了命地往下咽,咽了没几口胃里就是一阵翻江倒海,她把头往旁边一侧,一面吐一面流泪,满嘴的咸涩和苦意。   单冷的月光顺着露台落地窗照进来,房间里黄花梨家具被月光照着仿佛是蒙了一层白霜,透着寒意,她无声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眼泪一行行滴落,却依旧将干涩的包子送到嘴边,艰难地一点点吞咽下去。   为了这个孩子,她想她总能坚持下去。   她就这样硬撑了两天,头却渐渐地烧起来,就连呼吸都是滚热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只要一站起来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她只能用被子将自己整个地蒙盖起来,却还是烧得止不住发抖,连牙齿都跟着打颤。   这天夜里,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听到一声门响,瑞香的声音传了进来,却是竭力压低的,“亏你还是个有资历的医生,做这种事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怕什么,就按江少爷说的办,只要下手稳点,别伤着大人就行。”   有冰凉的手按在了她的脉搏上,有人在她的头顶上说:“幸好才三个来月,还能做掉,把我的针拿过来。”她竭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却偏偏有千斤重,心里火烧火燎的,眼前的黑暗仿佛也是在转的,天旋地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有细微的疼痛缓缓地刺入她的肌肤中去,她觉得痛,很痛很痛。身体仿佛是往看不见的深渊里直坠下去,她昏昏沉沉地哭着,“......昶轩......救救我......”   没有回音,没有光亮。   滚烫的眼泪流下来,烧灼这眼角的肌肤,然而没有人救她,她的世界忽然空旷起来,那疼痛越发地强烈难忍,却有一个婴儿的哭声响起,那哭声让她撕心裂肺地疼,然而那哭声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不知从何处挣来那样一股力气,猛然地睁开眼睛,吓得一旁拿着细针的大夫和瑞香都不禁朝后一退,平君已经从床上坐起来,披头散发,发了疯一般地朝他二人喊道:“别碰我的孩子!”   她把手从被底抽出来,就露出了那一把紧握在手里的短剑,什么也不顾了,就朝着那两个人挥舞了过去,大夫而和瑞香连连后退,瑞香面无人色,颤着道:“叶小姐,你冷静一下。”   平君脸涨得通红,见他们还不退出去,更有随时要扑上来制住她的意思,她想她现在真要做一个疯子了,至少还能吓走这群人,她绝望地大喊大叫,“你们想害我的孩子,就先杀了我!”一面拿着匕首,一面抓起床旁边的一个矮凳举着就往露台上的落地窗上砸去,就听“啪”的一声,落地窗被她砸碎了一大半,“哐当当”地从三楼栏杆的缝隙里往地面落去,冷风一下子就灌了进来,她朝着空寂的夜大声地喊:“救命——!救命——!”   夜是一片死寂,她的声音仿佛没有传出很远就散去了,远处的高木夜色笼着,影影焯焯的,像是成群的鬼,无处可去的孤鬼,都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瞪视着她,只等着她死了,就要冲上来吞噬了她一般。   那大夫就此情景,已经抓了药箱奔出去,口里不住地道:“这是个疯子!这是个疯子!”   瑞香还试图劝平君镇定下来,却见平君头发蓬乱,皮肤白而无血,又抓着那一把剑朝着她冲过来,却扑跌在地上,却还要挣扎着站起来,瑞香吓得惊呼一声,转身就跑出去,早惊动了楼下侍卫室的人,周正海已经带领侍卫冲上来,对瑞香喊道:“出了什么事?”   瑞香一面死紧地抵住门,一面朝着周正海惊叫道:“不得了了,快把这门封上,叶小姐发疯了,她要杀人!”   周正海一怔,转头对一旁的侍卫道:“去把门锁上。”那侍卫立时就走上前去帮瑞香锁门。   平君听着那门被锁上的声音,她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喉咙里火辣辣地疼痛,只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赢了,我赢了,我赶走他们了......”   她攥着那把短剑一点点地退回到床上,将被子重新蒙在自己身上,被打碎的两扇落地窗在那里被风吹着,哐当哐当的,她的鼻子下面忽然温热起来,她用手一抹,就摸到了一手的鼻血,她就把头朝着天花板仰起来,让温热的鼻血倒流回去,然而却有两行泪,无声地从她的眼角流出来......   她整个人仿佛是突然亢奋起来一般,头疼的要命,却睡也睡不着,肩膀不住地哆嗦着,就这样清醒着,眼看着被夜色笼罩的窗口渐渐的发亮,这一夜,就这样挨过去了。   晚上八九点钟光景,因大姐陶雅宜来了,陶雅宜这一晚并没有出去跳舞,只留在公馆与大姐吃了些小点心,陶雅宜吃着一叠果子冻,吃了几口,就不禁皱眉道:“余州这个小地方到底不能跟金陵比,连个餐点都做成这个样子,叫人怎么吃?”   陶紫宜喝着咖啡,“我倒想吃金陵的宝塔香酥。”她喝了一口咖啡,将小茶匙在碟子上轻轻地点了点,笑嘻嘻地说,“大姐,我听说了,父亲的意思是,两个政府这样分着总是不好,要跟金陵那边重新合并呢,金陵那边也是愿意的,都派了代表到余州来谈判,还说要给父亲委以重任。”   陶雅宜便笑道,“是有这个事,不过光我们父亲有这个意思还不行,总有人反对的,比如你家这位江院长。”   陶紫宜把嘴巴一厥,小茶匙啪的一扔,“好好的金陵不去,偏要守在这个破地方,我就知道他的脑子有点问题,我总是要治他一治才行。”   陶雅宜忙就摆手道,“妹妹快别张这口气,学廷好歹也是个行政院长兼国府主席,你不知道你们家学廷现在多大的脾气,连我公公都说不动他,昨天竟然还在例会上驳了咱们父亲的面子,几句话数落得父亲下不来台。”   陶紫宜一听这话,顿时间秀眉横竖,当即就怒起来,“什么?他敢这么对父亲?他也不想想他有今天是谁扶的他?!”   这话说道这里,就听到客厅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丫鬟道,“江院长回来了。”话音才落,江学廷已经走了进来,后面就跟着副官薛治齐并几个侍从官,江学廷满脸沉郁,一进厅里就看到陶雅宜,便淡淡道,“大姐来了。”   陶雅宜忙站起来微笑道,“妹夫回来了,这几天忙吧?”   江学廷点点头,又对陶紫宜道,“你陪陪大姐,我去书房忙点事情。”陶紫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骄纵地道,“这可是笑话了,我自己的姐姐,还需要你来叮嘱吗?”江学廷就把头一转,往自己的书房去了。   薛治齐将书房的灯打开,江学廷便已经走了进去,随手就将衣内的手枪拿出来扔在了桌上,冷冷道,“这一群老东西,哪里有甜头就往哪里奔,说什么金余合流,我倒要看看他们回去了虞仲权能给他们多少好处!”   薛治齐见他这样大得怒气,站在一旁,略略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扶桑人倒是有支持咱们余州政府的意思,还特意派了公使。。。”   “住口,”江学廷猛地回过头来,怒道,“我江学廷还没有到了穷途末路,竟要投靠扶桑人去做汉奸!”   薛治齐忙就住了口,江学廷挥了挥手让他出去,自己就做在和叶绿的台灯下,烦躁地点了一根烟来抽,他知道自从金陵派的代表以来,余州政府内就有过半的人同意金余合流,就连牟陶两家都有了这方面的意愿,说到底不过是他这个行政院长兼国府主席没给他们多少好处罢了。   如今金陵虞家竟然与萧家联合,共抗扶桑军,西线,东线都打得十分激烈,国内舆论全都站在了金陵政府那一边,余州政府便仿佛是个多余的累赘,怎一个无足轻重了得,更兼扶桑公使屡次来扰,甚至有舆论称他江学廷有卖国之心。   都在逼他,这些人都在逼他!   他简直头痛欲裂,这样胡乱地想着,越想越烦闷,左思右想都是毫无退路,火气更是大起来,不知不觉地抽了一地的烟头,一旁的落地钟连着敲着十二下,他才惊觉,知道夜沉了,这才站起身来,推开书房的门往楼上去,卧室的灯居然还亮着。陶紫宜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本书看,见他进来,便把书往上一提,将整个脸都挡住了。   江学廷满心烦躁,也不管她,自去盥洗室洗漱,等到他回来,就见陶紫宜已经坐在梳妆台前,拿着梳子用力地梳着自己的头发,整张脸都绷着,他不得不耐着性子上前摸了摸她的肩头,淡笑道,“刚才躺的好好地,怎么现在又起来了?着凉了怎么办?”   陶紫宜说,“要你管我!”   江学廷微笑道,“我自己的夫人,我怎么能不关心呢。”   陶紫宜“霍”的一下转过头来,拿起手中的梳子就朝着江学廷的额头砸过去,满脸怒气,连声骂道,“江学廷,谁给你这样大得本事,你居然敢在例会上数落我父亲,你个忘恩负义的,若没有我们陶家,你能有今天?”   江学廷猛然一怔,就见陶紫宜捞起梳妆台上得粉缸子,外国香膏等物,全都朝着他砸了起来,他一直退到门口,陶紫宜还不依不饶,要上前来揪他,江学廷只冷眼看着她这样的行为,半响说了一句话,“你闹够了没有?枉你还是个名门淑媛,竟做出这般市井泼妇的行为来!”   她冷笑了一声,“我就是这个样子,别忘了,当初是你死乞白赖地非要娶我,不然你真以为我会嫁给你这样的一个……”   她这话未说完,江学廷已经冷到:“算我当初看走了眼!你若不愿意,我们就不如散了好。”陶紫宜顿时一怔,江学廷已经摔门走了出去,陶紫宜满脸都涨红了,见他就这样走了,也顾不得什么,赤着膊一路追出去,大声地喊道:“江学廷,江学廷!”   江学廷已经走到了楼下大厅,公馆里的人都被惊动了,却没人敢走过来,陶紫宜站在楼上,朝着楼上的江学廷喊道:“江学廷,你给我站住!”   江学廷的步子就顿了顿,回过头来看了陶紫宜一眼,陶紫宜满脸通红,气得浑身发抖,她没想到他会这样对她,他总是对她千依百顺的,她跺脚道:“你要走便走,走了就不要回来!”   江学廷冷冷地哼了一声,一脸的阴郁只让人心寒,径直就走了除了,薛治齐忙带着侍卫一路跟着,陶紫宜愣在楼上,眼看着他走了,气得说不上话来,转身将旁边花架子上的一盆兰花举起来,直往楼下摔去!   半夜的时候下起了雨,平君听到雨滴打到了落地窗上,噼里啪啦地作响,她勉强地吃了几口自己早先藏好的那几个苹果。只觉得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渴极了,就踉踉跄跄地扑到桌边,拿起一个茶杯,支撑着走到落地窗前,才将那修好的落地窗打开,就有夹着雨的风涌进来,她站都站不住,倒在落地窗的一侧,头靠在玻璃上,艰难地喘了口气,伸出茶杯去接那些从天上落下来的雨水,那一杯水还没接完,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   她回过头区,江学廷已经走进来,瑞香提着一串钥匙,在他的身后重新把门关上,他冷冽的目光在她雪白的面孔上扫过,忽然上前一步,将她从落地窗前抱了过来,她已经没有半分力气,水杯从手中掉落下去,只能任凭他拽着,双脚却拖在了地面上,见血听一松手,她就无声无息地跌落在地毯上,长发散乱,犹如一只折翅的蝴蝶。   窗外是哗哗的雨声,冷风吹进来,让人禁不住发寒,他转过身去关窗,顺手便将墨绿色的窗帘拉上了,房间里开着一盏红罩的垂络灯,她的面孔被灯照着,更是憔悴极了,瘦得手腕上的螺狮骨都高高地耸了起出来,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滑,她哽咽着央求道:“学廷,求你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放过我吧。”   “你跟着虞昶轩的时候可曾念着我们过去的情分!”他望着她,忽然笑了一笑,低声道:“你还跟我说以前的情分,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多好,我真想念那个时候,可是你居然跟了虞昶轩……”   她的呼吸都是困难的,呼吸滚烫,“我当初是为了救你。”   他陡然怒道:“我情愿死在监狱里面,也用不着你那样救我!”   她绝望地看着他,眼泪一行行地往下落,落在绵厚的地毯上,“就算是我做错了行不行?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我了。”   他凝视着她,忽然上前一步,将她从地毯上扯起来,抱在怀里,声音却低了下去,又如梦呓一般,“平君,我们重新开始,你记不记得,我们从前多快乐,你扎着很漂亮的双鸦髻,把我送给你的玉簪子别在头上,那样好看,你总爱生气,又很会说,总是让我没法子反驳你,小时候,我捉了蝈蝈给你,采了花也要给你……我们总可以重新开始……”   她从他的怀里吃力地往外挣,流着泪颤声道:“不可能了,我们真的不可能了。”   他竟是这样的喜怒无常,忽然间就双手狠狠地攥住了她的肩头,将她拽到自己的眼前来,愤怒地瞪着她含泪的双眸,“是不是连你也看不起我?!你也觉得我永远比不上虞昶轩?!”   她绝望极了,“我没有。”   他冷笑一声,恨恨地道:“那就别再对我说不可能,我说过,我就是让你死在我手里,把你挫骨扬灰,也绝不会再让你和虞昶轩有见面之日!”   她虚弱到了极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忽然上前来亲她的脸,她绝望地往外挣脱,绝望地扑打他,甚至于咬伤,但都起不到半分作用,他将她死死地按在了那里,一面吻她一面含糊不清地道:“平君,如今他们都在逼我,我活的真难,我什么也不要了,我只要你。”   她顿时间面色雪白,抓起藏在身上的那一把短剑就往他的身上刺,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臂,他从她的手上将那一把剑夺下去,随手便扔开了,低头便开始用力地撕扯她身上的衣服,她使劲地往外推他,哭道:“江学廷,你不是人!”   他不管她的抓挠哭泣,也根本就不在乎,只贪婪地需索,她的所有反抗都如蜉蝣撼树一般无可奈何,他疯狂地侵占着,终于感觉到了她身体里的暖意,仿佛是可以侵入他骨子里的暖意,让他忍不住发出含糊的叹息,“平君……”   他听到她在他身下绝望的哭泣,她害怕伤了肚子里的孩子,竭力弯起身子,不敢用力地去挣,只能发出很细很细的哭声,脆弱得如一根单薄的丝线。   他真恨不得将她就此粉身脆骨,只要这样的温暖别再离开,组从失去她之后,他总以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能找到更好的,可偏偏就是找不到,全世界的人都在背叛他,嘲笑他,他已经隐忍了太久,卑躬屈膝了太久,他早就受够了,只有此时此刻,他才终于知道了由他亲自主宰的,这般所遇所为的快乐与满足,哪怕是将她从虞昶轩的世界里血淋淋地剥离,哪怕她下一刻就死了,他也要达到他这一刻打的目的。   落地窗外史铺天盖地的大雨,那样大的雨声,就像是她曾经住过的家门口那一棵枣树,在一个清晨里,当她倚门看着他离开的时候,枣树的枝叶在她头顶簌簌作响的声音,她对他微微一笑,围在颈项间的纱巾随着风翩翩飞舞,那样的美。   他还记得,一直都记得。   窗外的雨渐渐地停了,夜色退去,天边渐渐地透出一片青色。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碎了之后又重新缝补起来,所以全身上下每一处都是伤口,干裂的嘴唇上是沁着血的口子,喉咙里滚烫发热,她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吃力地一点点往落地窗那里爬。   落地窗被她推开一个小小的缝隙,窗帘上软软的小绒球在她脸上滑弄着,那一个水杯还摆在外面,里面存了一杯冰冷的雨水,她双手捧着杯,哆嗦着将那些雨水喝下去,凉凉的水却仿佛是甘露一般,疼痛的咽喉便舒服了许多。   江学廷的呼吸有些急促,“为了他的孩子,你就真的连命都不要了?你这样为了他有什么用?!只怕他早就把你抛到脑后去了!”   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趴在那里,散乱的头发软软地贴在苍白的面颊上,她抬起眼眸看着遥远的天际,嘴唇轻颤着,滚热的眼泪流满了她的整张面孔,这样的形景便仿佛是一缕脆弱的轻烟,随时都会逝去一般,简直不堪一击。   他终于把头转过去,再也不看她,嘴角无声地抽搐了一下,“我不会再碰你的孩子,只要你活着。”   虞军与扶桑军虎视日久,双方剑拔弩张,如导火索一般,一触既燃,自开春与江北萧家取得联合协议之后,便正式对扶桑军宣战,三月末,九区总司令虞昶轩奉命紧急开往东线,虞昶轩本就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一到战区东线,便迅速在云州到楚门一带修筑起一道国防工事线,死死压制住妄图自南向北攻上来的扶桑军。   这一场战役自然石打得凶猛激烈,虞昶轩更是亲自上前线坐镇督战,左胸被炮弹碎片扫中仍不肯回撤,双方激烈交火对峙直达三个月之久,直至国际联盟插手,扬言调和,这一场金陵政府与萧氏军阀联合共抗扶桑之战,才得以暂时平止。   六月末,金陵虞家官邸内,红艳的石榴花开的满目灿烂,被下午的日头照着,更是晃花人眼,琪宣穿着件月白色的缎袍,躲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就听虞仲权的书房里,父亲的声音顺着窗格子高高地传出来,竟是很愤怒地道:“就为一个已经死了的女人,他就这样不要命了,我没有这样的儿子,死了倒干净!”   虞太太同样怒道:“你甭管他是为了什么这样拼着性命,但总算是为你打了个胜仗,你整日里把个脸阴着,他昏迷了这样久的时间,你也不去看一眼,算是什么意思?!”   琪宣闻听着父亲母亲这样吵着,那脸上便露出一片郁郁的神态来,就听到身后有人轻唤道:“琪宣,你躲自爱这里做什么?”   琪宣回过头去,看着二姐站在那里,便忙摆摆手,跑过去道:“二姐,父亲母亲在吵架呢。”瑾宣就朝着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对琪宣道:“不要担心,母亲总有办法的。”   琪宣就点点头,瑾宣又道:“你五哥刚又醒过来了一会儿了,咱们快去看看。”   琪宣忙就点头,瑾宣就拉着琪宣往前厅去,一路上了楼,走到虞昶轩的房间里,就见一个英国医生正在屋子里收拾药箱,大嫂敏如和君黛缇在床旁照应着,这英国医生是特意从教会医院里请来的,医术十分了得,瑾宣就走去问了几句。琪宣已经奔到床前,朝着虞昶轩道:“五哥,五哥,你怎样了?”   虞昶轩胸口被炮弹弹片击中,又兼前线医疗条件极差,他又那般不顾命伤口竟然是大幅度感染发炎起来,几乎溃烂,他本人就昏迷过去,被人从前线一路抬回了盘陵,简直是九死一生,这阵子被精心照顾着,才好转过来。   他躺在床上,看着琪宣那紧张的样子,便微微笑道:“你这小东西又来闹腾,放心,我保管不能死就是了,不然你将来嫁了人,若没有个哥哥照应,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琪宣嘟着嘴道:“真讨厌,人家这样担心你,你还消遣我,你都不知道我急成什么样子。”虞昶轩就笑一笑,“好妹妹,我知道错了,大不了下一次斗嘴我再让让你罢。”   他才说了几句,就觉得胸口一阵阵发疼,便连着咳嗽了数声,更是牵扯着伤口疼,一旁的君黛缇就慌道:“你别说话了,好生躺着吧。”   虞昶轩便忍住了咳声,向着君黛缇道:“多谢你了。”大嫂敏如就上前一步将黛缇扯到了虞昶轩的面前来,笑着道:“要说谢,你谢我们黛缇妹妹的还多着呢,黛缇妹妹整日里在这里照顾你,简直是衣不解带,半步都不肯离开。”   瑾宣也在一旁微微笑道:“正是,我看着黛缇妹妹都心疼,你昏迷的时候,我看到她好几次都坐在这床前望着你掉眼泪。”   虞昶轩便看了看君黛堤,又笑了一笑,“那我就再谢一次罢,等我能站起来了,我给你打躬作揖。”   君黛缇先是满脸涨红,把头低了一低,听得他这样一句话,便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那一双杏眸里竟是噙满了眼泪,半晌哽咽着道:“我可不要你谢我,只要你以后可别这样了,我就……我就……”她那话说到一半就噎住了,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虞昶轩看她这样,默了一默,说了一句,“我记得了。”   敏如便推了黛缇一把,笑道:“黛缇妹蛛不要哭了,你待我们五弟这样,真真当得起那四个字,情深意重,他若是将来再敢像以前那样欺负你,我们可就不依了。”   虞昶轩就点一点头,微微笑道:“我这九死一生,鬼门关里转了一圈,哪敢还像以前那样混账不懂事。”   君黛缇道:“你刚醒来,说这些干什么,快把药吃了。”瑾宣就“哎”了一声,笑道:“还是黛缇妹妹心细,对,对,先把药吃了。”说着大家就都忙起来,拿药的拿药拿水的拿水,不一会儿,就听到房间外面一阵脚步声,遥遥的有些说话声音,正是虞太太过来了。   虞昶轩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的时间,仗着身体底子还好,官邸里的人精心调理,君黛缇更是每日里来来返返,照顾得无微不至,官邸里的主子下人都是明眼看着,纷纷地传说着五少与君家小姐之间的感情越来越好,没过了多久,竟就连婚约这样的话都传了出来,被大嫂敏如知道了,青天白日地就把那乱传谣言的婆子拎到了正院里大肆地训斥了一顿,声称谁若是再损毁她堂妹的名誉,她可就要大打出手 了。   这天早上,虞昶轩刚换了药,缠好了绷带,虞太太就坐在一旁,看了看他的脸色还好,想了片刻,便笑了一笑,轻轻道:“黛缇这孩子,我看着真是越来越好。”   虞昶轩就对虞太太笑道:“我看着也好,母亲就认她做一个干女儿吧。” 虞太太立即笑道“难道我的女儿还不够多么,竟还要巴巴地认来一个,我就是喜欢她这个孩子,也不用认她做干女儿,我让她做我的一个儿媳妇,岂不是更好。”   虞昶轩就默了一默,虞太太看他那个样子,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便叹了一叹,轻声道:“昶轩,我真怕你钻了这个牛角尖,说一句不好听的,人死如灯灭,没有了就是没有了,你又何必这样惦记着,难道还要让自己难受一辈子。”   虞昶轩把头转向一边,那地面上铺着一层紫绒云龙地毯,花样仿佛是一圈圈地漾出去一般,他的戎装挂在一侧的洋云头衣架上,戎装上的金色领章被阳光照着,亮得刺眼,窗口一侧的雕花紫檀木架子上摆放着一盆漂亮的白玉簪,迎着风在那里摇曳着,一片纤弱的玉簪花被风吹了吹,竟悠悠地堕在了盆土里。   那一扇窗户开着,泽宁跟随着国学老师念书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进来,竟是那样的清楚,“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的胸口一恸,眼前竟是一黑,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黑眸中浮现出一片悲戚的颜色,半晌,才启了启唇畔,低声道:“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走的时候是三月。   他还记得,那时候梨花都还未凋谢,满满地开了一个院子,她就坐在临着梨花的窗前为他织补那一件衬衣,略低了头,露出一弯雪白的颈项,一些乌黑的小碎发便柔柔地散在肌肤上,专注的侧脸更是美得粉雕玉琢一般,在灯光的照耀下倒好像泛出了暖暖的光晕,她就坐在一旁看着她,墙上还映着他二人的影子,成双成对的,窗外的梨花霜一般地铺了一地,她织补好了,便抬起头来,对着他点一点头,温婉柔和地一笑,轻声说:“我再给你绣一朵梨花在上面罢。”   情针思线绣梨花,当时只道是寻常。   此刻想来,竟是如此的心痛如绞,便宛如整个身体都被挖空了,轻飘飘的再没有了什么重量,就好像是活了一世,又死了一世,他把自己全部的感情和精力都耗磨光了,从此再也不敢奢望什么。   虞太太在他身边,看他的脸色渐渐的苍白起来,便叹息了一声,轻轻地道:“昶轩,你看看黛缇,她这样用心地照顾你,连自己的名誉都不放在心上了,你总要对得起人家……”   虞昶轩双眼都是迷离的光,忽的低声说了一句,“算了。”   虞太太一怔,却不知道他这一句“算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听到门口传来丫环的声音,竟是“君小姐,你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呢?”虞太太忙就站起来,朝着门外喊了一声,“黛缇。”   君黛缇就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个核桃木花草纹托盘,上面端了白玉磁杯子和几片药,都是那个英国大夫叮嘱了要按照时间服用的,虞太太一看这样,就道:“先让黛缇喂你吃了药,别的事儿以后再说。”   虞太太就走了出去,君黛缇才端着托盘过来,先将药递到了虞昶轩的手里,等到他吃了药片,忙就把水端了过来,等着他喝完才收回杯子,却也没说话,只静静地坐在那里,把头低了一低。   她的呼吸略略地重了一些,仿佛是抽噎一般,就有眼泪落下来,“啪”的一声落在她的膝上,很快便沁入了宝蓝色的旗袍丝里面去了,她哽咽着道:“虞昶轩,我这样为你,爱你,记者你,难道还不够么?”   君黛缇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虞昶轩看着她,她穿了一件宝蓝色真丝烂花绒半袖旗袍,露出两个雪白的胳膊来,手腕上戴着一只白玉沁色绳纹手镯,旗袍上是琵琶扣子,其中一个扣子上系着一条手绢子,他记得她以前总喜欢把手绢掖到手腕的镯子里面,绕上一圈,现在那镯子却松垮垮地垂在腕上,可见她是瘦的十分狠了。   他听着她抽噎的声音,半晌,只默默道:“够了,足够了,你对我这样情深意重,我怎么能再辜负你!”   七月的时候,小公馆的玉簪花全都开了,平君就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见下午的阳光顺着洋式窗帘照进来,在地毯上映照出几条细细的光束,隐隐地看着些灰尘在那里乱飞这,瑞香就坐在她的身边,专心致志地在那里编花篮子,散碎的白色花瓣在她的灵巧的手指间舞弄着,那花明晃晃的,仿佛是她记忆的某一处,那几树盛开的梨花。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合了几下,瑞香察觉了,便凑上来轻声问道:“叶小姐,你怎么样了?烧得慌么?”   她全身沉重,说不上话来,就听到有嘎吱的一声门响,瑞香回过头去,就见小公馆里的福妈走进来,道:“原来你躲在这里呢,我这心慌慌的,怎么觉得要出事呢?”   瑞香道:“还能有什么事儿,知道你儿子在西北军里,你这是又想儿子了。”   福妈就顿一顿,压低了喉咙道:“我昨儿过去送茶,看到江院长在书房里烧东西呢,好像都是些文件,江先生这几天那脸上啊,难看死了,听外面都说,余州政府要被金陵政府压得倒台了。”   瑞香道:“你懂什么?那不叫倒台,叫合流。”福妈点一点头道:“管它倒台还是合流,只要不打仗就好,这一位怎么样了?”瑞香便朝着睡在床头的平君看了一眼,嘻嘻一笑,“还有四个来月就生了。”   她们就这样谈着,平君就轻轻地呻吟了一声,瑞香忙站起身来道:“叶小姐,喝点水罢。”   福妈忙去倒了一杯水过来,瑞香扶起平君,才喂着她喝了一口,就听到外面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房门竟被“砰”的一声打开来,瑞香吓得手一哆嗦,惊惶地回过头去,就见陶紫宣和陶雅宜这一对姐妹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瑞香顿时间三魂走了七魄,“江夫人!”   陶紫宜的目光往叶平君的脸上一停,眨眼间就是柳眉倒竖,将手中的手袋往平君身上一砸,勃然大怒道:“你这个贱女人敢勾引我丈夫,我要你的命!”   时至下午,堆红花砖门大柱内,木瑾花烂漫地开着,阳光照下来,透过枝杈的缝隙,照的满地花影摇曳,鹅卵石铺筑的小道上,杂沓的脚步声朝着这边来了站在门口的哨兵喝了一声,“什么人?!”就听“啪”的一声,竟被人兜头一拳打在那里,临了还能听到被打哨兵惶恐的声音,“江院长!”   那一行人过了哨兵岗,就直往大厅去了,这里是陶雅宜在余州的私人宅子,平时本就极少人来,突然间这样喧杂起来,却还是第一次,周正海领着一行卫成拥着江学廷就进了大厅只见陶家姐妹正坐在大厅的沙发上,陶紫宜一见江学廷进来,便倏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她双眼都是红肿的,望着江学廷咬牙切齿地道:“江学廷!”   江学廷目光仿佛是要噬人一般,“你把她怎么样了?”   陶紫宜一闻这活,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骂道:“什么叫我把她怎么样?她这样的狐狸精,我就是杀了她,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江学廷的面孔立时就浮现出—片凛冽的寒气来,牙齿都咬得咯咯作响,“你杀了她?!”   陶雅宜看着这样的情形,心中忐忑,慌就拉住了陶紫宜,连声劝道:“妹妹别说气话,你们是夫妻,有什么话都可以坐下来好好谈,犯不着为一个外人这样吹鼻子瞪眼晴的,学廷,你也别——”   江学廷把手朝着陶雅宜一指,面容透出骇人之气来,“你给我闭嘴!”   陶雅宜猛僵在那里,陶紫宜双眸含泪,抓起沙发上的一个软垫就甩向江学廷,痛哭着骂道:“江学廷,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你居然让她有你的孩子,你这些年骗着我: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就是骗着我!”   江学廷冷笑一声,“对,我就是骗着你,你也配给我生孩子?!你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陶紫宜全身都颤抖起来,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你敢这样欺辱我,我就偏偏要了她的命!”   江学廷目光森寒,狼瞳一般的狠,“你敢动她,我就先要了你的命!”他二话不说就要上前,一旁的周正海慌带人上前来死死地按住,口中不住地道:“江院长,不可!”   陶紫宜看着江学廷的目光几乎是要喷出火来,那几个卫戍竟然按他不住,她心中又恨又痛,翻江倒海一般,竟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江学廷,你杀了我,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叫你给毁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c”   陶雅宜也是吓得脸色煞白,万万没有想到江学廷竟是这样的失控,只拼命地把陶紫宜往后拽,就见一个侍从官快速地从外面奔进来,喊了—声,“报告!”   周正海道:“过来!”那侍从官就走过来,江学廷一看那侍从官,力气就是一松,道:“找到了么?”   侍从官立正,“找到了,第二营的人在轮渡找到的。”   江学廷回头看了陶紫宜一眼,陶紫宜双手紧紧握着,不认输地等着他,江学廷冷冷地看着她,道:“你父亲已经投靠金陵政府了,你不是很想回金陵么?这就走罢,不用再回来了!”   他说完,领着卫戍转身便走了出去。   陶紫宜呆呆地站在那里片刻,就听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她的脸色忽然就苍白起来,仿佛是从梦中惊醒一般,飞快地朝外跑去,陶雅宜愕然地喊了一声:“二妹!”她却已经奔出了大厅,顺着鹅卵石的小路往前追,就见江学廷的身影正在前面,她惊惶地喊了一声,“学廷——”   那遥远的背影就顿了顿,却没有回过头来。   她说:“我不回金陵。”   天空是湛蓝湛蓝的,周围都是成片的木槿花,姹紫嫣红的,满怏怏地开了满枝,压得花枝都垂了下去,直往地面弯着.她望着他的背影,有热热的风吹来,没头没脸地包住了她,她哽咽着,“你不要走。”   他头都没有回,就那么径直走了。   陶紫宜孤零零地站在木槿花丛中,在她的面前,有一根花枝被满枝繁盛的花朵压得弯垂下来,顶端的一朵重瓣木槿花就浸到了花根的—滩泥水里,浸得久了花还未谢,却已经萎了大半。   她伸手来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眼泪,凉凉的泪珠,冷的仿佛扎手一般,就像是曾经那些张扬奢华日子里,她穿着曳地的长裙,发髻上斜斜地插着一只华贵的簪子,在跳舞场上一圈圈地旋舞,何等的风华绝代,那簪子上的长长的珠珞子垂下来,沙沙地打在雕花的衣领上,时不时碰触到她的颈项,也是这样凉凉的。   原来花就这样枯萎了,就像是她灿烂轻狂的年华,就这么到了尽头了。   第十回 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冰透玉簪终究情负君 夜里,小公馆里的灯亮得直刺人眼,江学廷就在卧室的隔间里,他踱了几步,又往卧室里面望了望,就见紫檀木大床的周围吊着珠罗沙的帐子,攒金绕绣花绒球从帐子的四面垂下来,她就躺在帐子里面,动也不动一下,他心中焦虑,回头冲外面怒道:“医生呢?医生怎么还不来?都要死了么?!”   这骂声未落,就听到侍从官从外面道:“江院长,医生到了。”那门一开,就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医生走进来,手里提着药箱,正是侍从官连夜从医院里请来的。   江学廷顾不得多说什么,只道:“快请进去吧。”瑞香就从卧室里走出来,领着医生进了卧室,卧室极大,自然也是暖洋洋的,瑞香先过来将帐子拉开,平君模模糊糊的,就觉得有人上前来扶起自己,她喘了口气,眼睛睁不开,却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救救我……”   那医生忽的一怔,一旁的瑞香笑着低声道:“夫人白天受了些惊吓,这才惊了胎气。”医生就点一点头,给平君把脉听诊量体温之后,淡淡道:“果然是受了惊吓,不过不妨事,夫人是吉人自有天相,我开些安胎的药,定时服下就好了。”   他就到一旁去开了药单子,瑞香扶着平君重新躺在枕上,医生写好了药单子,回头对瑞香道:“你先把我的药单子拿去给江院长看看,免得有什么差错。”瑞香见他这样谨慎,就拿着药单子走到外间去。   平君躺在枕上,眼皮子沉得怎么也睁不开,昏昏沉沉的,就听到有人在她得身边竭力压低了声音道:“叶小姐,叶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她于昏迷之中,对于这样的声音,竟是一下子就听到了,拼命地睁开眼睛,就见一个人站在床旁,穿着一身白袍子,竟是个医生模样,她吃力地道:“救救我。。。”那人就轻声道:“叶小姐,你不认识我了么?我是丽媛的大哥,谢藻华。”   她得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对于谢藻华这个名字,竟还是有些印象,她处在这样的绝境里,好容易看到希望,心中更是揪起来,竟伸手过去,紧紧地攥住他得衣角,小声地道:“请你帮我写信给金陵虞家的五少爷虞昶轩,就说我在江学廷手里,处境危险,孩子。。。孩子要保不住了。。。”   谢藻华如坠五层云雾中,满眼不解,然而见她这样的情形,也知道她现在的处境极是凶险的,便伸出手,用力地握了一握她的手,温声道:“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她含着泪,慢慢地松开手去。   就听一声门响,瑞香拿着药单子走进来,冲着谢藻华笑道:“谢医生,江院长说有一味药恐怕夫人吃了过敏,请您改一改。”谢藻华说了一声“好。”转身提着药箱走过去,瑞香上来给平君盖一盖被子,见平君睡得很踏实,就放心地跟着走出去了。   吃了一剂安胎药,她得脸色才慢慢地好起来,睡得也安稳了许多,江学廷走进来瞧她,瑞香就撩开帐子,轻声道:“算了,不要吵她。”瑞香便低了头,将两面帐子拉开,用金钩挂住,这才推出卧室,关上了房门。   她就闭着眼睛躺在枕上,呼吸极均匀,头发如云般泻在枕畔,犹如被乱风吹散了一般,那一张憔悴的面孔,更是血色全无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竟仿佛被猫爪子硬生生地挠着,半晌,才低声说道:“平君,如果我将来败给他了,你是要替他高兴?还是要替我难过?”   她得睫毛动了动,似被风吹拂着,但这屋子里窗子都关得很严,没有风,他知道她醒着,他伸出手去握着她的手,她的的手指一颤,就把眼睛睁开了,那一双眼瞳犹如盛水的花瓶里沉着的黑石子,他望着她,眼底一片迷蒙,“平君,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   她终于说:“记得。”   他心中一动,她从未这样轻声对他说话,他定定地看着她,她却凝视着帐顶,默默地道:“我丢了你送我的玉簪子,后来你又送我一支,说这一支比丢的那一支好,我就对你说,可惜再好也不是当初的那一个了。”   他顿了顿,淡笑:“我真想找到当初那一支。”   她说:“时间不对了,就算是找到,也是物是人非,还有什么意思。”   房间里一片死寂,帐子上的攒金小绒球垂下来,被灯光照在墙上,影影绰绰地,他凝视着她,好似没了力气一般,便在那里自嘲似地笑一笑,轻声道:“我知道,我对你做了那样的事,你总是恨我的,但我不在乎,可是他呢,你以为他会真的不在乎么?”   她的嘴唇无声地哆嗦着,他说,“有两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第一件,姨母的死,不是意外,有人安排放了火,不管你相不相信,那人真正的目的,是要烧死你,因为他不能容忍他的儿子整日里为了一个女人牵肠挂肚,失了天下!”   他继续说下去.声音淡淡的,“还有一件,我把你劫到余州来,恰恰是教了的命,我的人把你暗中劫走不到一个时辰,船就爆炸了.自然还是那个人的安排,平君,我说了这些,难道你还不明白?”   平君呼吸急促,声音低微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了,“我不信。”   江学廷微微一笑,“你是不敢信,爱情一旦涉及到了利益,哪有什么天荒地老!”   她的嘴唇微徽哆嗉着,“那么,你也是这样?”   江学廷凝视着她,纱罩里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眸依然是清澈温柔的,只是眉宇间的那一抹憔悴沧桑却是掩盖不住,他自我解嘲地-笑,“没错,我就是这样!你爱的那个人,如今也是这样。”   她慢慢地把目光收回来,静静地把头转向里面,帐子的纹络在她的眼前一点点漾开去.帐子朦朦胧胧,却总可以看清楚窗外的夜色,墨一般的颜色,好似蒙着一层灰,她躺在枕上,无声地嚷泣着,泪水散珠子一般打湿了枕面,他的声音传过来,清清楚楚的,“平君,我想好了,这是我们的孩子,他姓江。”   投过几天,平君好了许多,她大着肚子,行动很是不变,一般也不走出屋子,这一天谢医生来给她检查身体,临走的时候,一面将听诊器放在药箱里,一面对叶平君笑道:”夫人这样闷着总是不太好,我来的时候看花园子里的白玉簪开得正好,夫人有空的时候也去看看权当散散心。”   平君靠在床上,默默道:“我投有那个心思。”   谢医生便向她点—点头,微笑道:“呼吸些新鲜空气,闻些花香,对胎儿也是极好的。”平君望着谢医生的眼色,略略一怔,便对一旁的瑞香道:“那你去给我采一束上来。”   瑞香笑道:“我一会就去。”   平君把头一转,“我现在就要。”   瑞香碰了这么一个钉子,心知平君知道她是奉命来监视的,叉不敢拂逆了叶平君,只好又点一点头,走了出去,平君见瑞香一走,便扶着椅子缓缓地站起来道:“谢先生。”   谢藻华知道时间紧迫,只捡最紧要的话说:“叶小姐,我已经在昨天发了电报给金陵的虞昶轩!”平君闻听此话,心中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眼泪便就夺眶而出,“那么,他就快知道我在这里了?”   谢藻华道:“我已经将这里的情形向虞昶轩说了一个清楚,相信不久就会有消息回来,叶小姐暂且先忍耐着,不要害怕。”   她的眼泪不住地往下落,万般滋味都绞在心里,半晌说不出来话,嘴唇不住地颤着,谢藻华望着她,便温和地劝慰道:“叶小姐不必难过,相信上天不绝人之路,千万保重身体要紧。”   她默默地用手指揩了眼中的泪水,那泪珠就粘在她的指尖上,湿湿的,她心中柔肠百结.再也忍不住,泪珠一串串地往下落,只是有口难盲,只把头缓缓地点一点,轻轻地“嗯”了一声,道:“他要早些来才行....不然这个孩子真的就保不住……”那话还没说完,却就被泪水哽住了。   八月的时候,金陵的天气愈加的炎热起来,虞氏官邸的办公厅内,吴作校和几个值班的侍卫在虞昶轩办公室的走廊外面说了几句话,就见六小姐琪宣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气势汹汹地从办公厅的外面走进来,就要往办公室里闯,吴作校忙拦道:“六小姐!”   虞琪宣根本不理吴作校,怒道:“你闪开!”就讲办公室的门一推,闯了进去,朝着正在办公的虞昶轩道:“五哥!”   虞昶轩正在看一些陆军部呈上来的公文,抬头就见琪宣这样冲进来,便皱了一皱眉头道:“真是越大越不成样子,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容得你胡闹么?”   琪宣扬着眉宇,不客气的回声道:“我不管这是什么地方,我就要问一句,你还是我从前的那个五哥么?!”她话说完就把手里的那一份报纸砸到办公桌上,已经愤然出声,“什么叫做秉承国联和平中止力促金余合流,暂停对扶桑的一切火力攻击?!什么叫国土多年之战祸,皆源于奚北萧氏派系,军阀混战,窃位盗国,割据一方,酿国之分崩离析?!五哥,你给我说个明白!”   虞昶轩道:“万事都要有一个轻重缓急,眼下金余合流才是重中之重,父亲为金余合流,甚至通电下野,我已经被一个余州的江学廷扰得不得安宁了,难道你还要来插上一脚?!”   琪宣便冷冷一笑,“余州的江学廷?我倒听说,五哥和余州的江学廷可是称兄道弟了.竟还连发了五封电报请江学廷到金陵政府来执政!就连五哥的婚礼都还给江学廷发了一份请柬呢。”   虞昶轩脸色一沉,“政治上的事情,由不得你来过问!你若有什么不满意,只去跟父亲说!”他知道自己话说得太严厉了便又缓了一缓,道:“我就跟你解释一句,眼下江北正打得不可开交,正是我们进攻的最好时机,但金余若不合流,余州政府摆在那里,就是一大隐患,虞军不能轻举妄动,又谈什么北上!”   琪宣的目光直直地射到了虞昶轩的脸上,半带嘲弄地笑了一声,道:“这回我听明白了五哥这一番话,只要一句话就全结了,不过是要先安抚了江学廷,以求后方无患,再去北面乘人之危罢了!”   虞昶轩蹙着眉头,“北上是父亲的平生之志.到时候扫除军阀割据,天下太平,难道不是一件为国为民的大好事么?”   琪宣冷道:“说什么为国为民,我只看见,萧北辰在北面抗扶桑,没有半分退让,你却帮着父亲在这里争权夺势,没了荣辱大义之心!你们不过是为了你们的野心,父亲想坐天下,五哥如今发了疯,也被这天下迷了心思!”   虞昶轩强压着心头怒火,淡淡道:“琪宣,你这是在指责父亲和我?!”   琪宣道,“我怎么敢指责你们,我就知道,江北的萧北辰是英雄,五哥不是,就算是将来五哥坐了天下,五哥也不是英雄,你从一个本应热血报国的军人蜕变成一个冷心冷面的政客,何其悲哀!”   虞昶轩一腔怒火,无从发作,半晌却冷道:“你既然这么说,有本事就到江北找你的大英雄去!看他要不要你!”琪宣扬声,“好我正是来告诉五哥一声,我这就去找他了!”   她转身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回头道:“五哥,再过几日你就要结婚了”虞昶轩面窗站着,以为她在示弱,心中怒气未消,只淡淡地“哼”   了一声。   虞琪宣就笑一笑,朗声道:“六妹在这里先祝五哥和黛缇姐姐长长久久,百年好合!再祝你金余合流,功成名就!”   她这话说得极为爽快,虞昶轩愕然地回过头来,就见办公室的门半开,琪宣已经奔了出击,只听到外面忽然一阵骚乱,有侍从官飞跑过来.来不及敲门,直接推门道:“总司令,六小姐在后面抢了一匹马,竟骑着走了我们拦不住!”   虞昶轩心中猛震,飞奔到外面去,只见几个侍从官都是满脸惊色地站在空地里,吴作校一看虞昶轩奔出来,忙迎上来道:“总司令.六小姐走了!”虞昶轩心中烦乱,急道:“她说了什么?”   吴作校道:“她说要去江北!”   虞昶轩万万没有想到琪宣竟是有着这样的说到做到,原来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斗嘴玩笑的小妹竟是如此一个决绝之人,他呆站在那里半天,一旁的吴作校上前来道:“总司令放心,六小姐没有特别通行证,过不了关卡的。”虞昶轩这才回过神来,却勃然大怒道:“快给我去追,无论如何都要把她给我追回来!”   因虞昶轩与君黛缇的婚事在即,官邸里整日都在忙乎操办这一件大事,原说是将枫台作为新房的,但因虞昶轩说是这样两边跑太过麻烦,也就不用枫台了,只将官邸里虞昶轩的住址装饰一新起来,这一天,君黛堤就被堂姐敏如硬扯到官邸来,说是先看一看新房,若是缺了什么,也好早早地准备。   黛缇跟着敏如和瑾宣看了一圈,见事事齐备,无可挑剔了,她心中自然很是乐意,看完了大家又到大厅里品茶,陪着虞太太坐着,虞太太的神情总是有些郁郁的,大家都知道是因为琪宣离家出走的事情,坐了一会儿,就听虞太太道:   “我倒是乏了,你们自己出去走走罢,有什么事儿等过会昶轩回来了再说,留瑾宣在这儿就行了、”   敏如就拉着黛缇从厅里走出来,一路竟又拉着黛缇往才看过的新房去了。   黛缇正不解,敏如却是笑一笑,只把房间的门关上,从身上拿出来一封电报来,交到了君黛缇的手上,微微一笑道:“你看看吧。”   君黛缇微微一怔,拿出电报来看了一看,那目光里便露出了惊愕的神色来,敏如知道她看完了,就笑道:“黛缇妹妹,你看怎么办?”   黛缇就把那电报往黄花梨桌面上一扣.淡淡道:“问我做什么,这是你们 家的事情,难道还要我来出主意么?”   敏如笑一笑,道:“你就要当我们家的五少奶奶了,还分什么你们家我们家呢,我跟你说实话吧,这是父亲那里扣下的电报,父亲交给了母亲,母亲又让我拿来给你看看,说甭管什么先来后到,你都是咱们虞家明媒正娶来的,她顶多算个妾。”   黛缇就把头低一低,眼望着黄花梨的桌面,半晌,嘴唇轻轻地动了动,低声道:“伯母的意思呢,”敏如笑道:“母亲的意思是,那个女子倒没什么,只是想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毕竟是咱们虞家的,但你跟老五的婚事说话就要办了,将来若是想要孩子还不有的是,那个女子肚子里的孩子也就不算什么了。”   黛缇那脸上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又问了一句,“伯伯怎么说?”   敏如笑道:“父亲就更不用多说了.就冲他把电报扣下来这一件事情,还不就全明白了眼下咱们金陵政府最重要的是什么,金余合流,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了你以为父亲会因为一个女子和余州政府的江学廷翻脸?!再或者让他有 了什么防备之心么? !”   那黄花梨大桌前面正对着—扇百叶窗,两个窗扇朝外开着,天上的云渐渐地厚了起来,窗外有一片池塘,被风吹皱了一圈圈的涟漪,风透过敞开的窗扇吹进来,带着些清香,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敏如在她一侧道:“这电报的事儿,你可不能让昶轩知道。”   她听着堂姐的话,便朱唇轻启,微微地笑一笑,轻声道:“难道我是疯了么?竟还要告诉他去!”   她们正这样说着,就听外面传来瑾宣的声音," 大嫂,黛缇,你们在里面么?”   那脚步声就踏踏地过来了,敏如一惊,下意识地就将那电报往里面推了一推,胡乱找了个什么东西压着,拉着黛缇走出房去,就见瑾宣正要进来,敏如忙笑道:“二妹有什么事儿?”   瑾宣笑道:“母亲叫你们呢,说是新买了绸料.要做新衣裳呢,叫你们一 块下去挑挑。”说完就拉着敏如和黛缇一块下楼,就见楼下的大桌子上果然堆着好些绸料,虞太太拿着个烟袋,抽了一口,见她们下楼来,便微微笑道:“正好,快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敏如笑道:“这可是沾了黛缇的光了,母亲要给我们做新衣裳呢,那一个藏青的花绫就是我的了谁也别想跟我抢。”虞太太便笑道:“敏知这嘴啊,说得好像我平日里很吝啬似的,新媳妇还没有过门,你可不要吓坏了人家。”   黛缇就微微一笑,也不多说什么,便和敏如瑾宣站在大桌子前随意地挑了些料子,管家周泰从外面走进来,俯身在虞太太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话,虞太太微微一怔道:“怎么刚回来就走了?他就这样忙?!”这话说完,又往黛缇那里看了一眼,便默了声,没再说什么。   黛缇看完衣料,就推说手袋落在楼上的房里了要上去取,这才脱了身,独自一人又走回房间里,想要把那电报偷偷地收起来,谁料一推开房门,就听到百叶窗被风吹得一阵猛晃.发出“磕托、磕托”的声响,而原本放在黄花梨桌面上的那一封电报,竟就不见了。   黛缇往窗外望了一望,就见那一池塘的水,都在风中漾着,竟泛起小小的波浪来,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纸片在水中载沉载浮,她理了理被风吹起来的鬓发, 默默地看了半天,才低声道:“吹到了水里也好,就那么随水去了吧。”   君黛缇的父亲是美监理会的牧师,家资颇厚,而君家只有黛缇这样一个女儿,自然是爱若至宝,专门就在金陵给黛缇置了一处房产,也算是黛缇的嫁妆之一,黛缇回了国,就住在这里,这天早上,她还穿着件晨衣,将头发披下来,坐在床上看书,就看到贴身的丫环红玉推了门进来.朝着黛缇吐吐舌头,在那里嘻嘻地笑道:“小姐,准姑爷来了。”   黛缇的脸顿时一红,朝着红玉道:“鬼丫头,什么准姑爷?你竟然敢来取笑我。”红玉平日里跟这位小姐很是要好,便大着胆子道:“难道不能叫准姑爷还让我们直接叫姑爷不成?”黛缇便拿起—本书来,半嗔半笑地朝这边扔过来,道“去跟他说,让他在楼下等着我。”   红玉就笑着下楼了,黛缇忙就从床上起身,换了那一件晨衣,从衣柜里挑来挑去-到底还是挑了那一件中式的香云纱真丝滴水领旗袍,典雅端庄,又把长发挽起来.在腑后绾了个髻,插上一支翠玉簪子,面着镜子仔仔细细地妆扮了一番,就要起身往楼下去,准知走了几步,却把步子顿了一顿,若有所思一般,竞就慢慢地坐在了一侧的西式镏金椅子上了。   她坐了一会才走下楼去,果然见他坐在大客厅里的沙发上,竟就闭了眼睛寐在那里,她微微一怔,只见他英气的面孔上居然很是疲惫,这几日没见,居然消瘦成这个样子,他大伤初愈,她更是担心,只轻轻地推了推他,低声道:“五哥。”   虞昶轩这才睁开眼睛,那眼睛里竞也是夹着血丝的,黛缇望着他道:“你这是怎么了?瘦成这个样子?”虞昶轩揉一揉太阳穴,看着她笑一笑,道:“也没什么,这几日事情比较多。”   黛缇道:“是为了金余合流的事情?”   虞昶轩被她问的微微一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含糊地点一点头,这政府里的事情,她也不方便多问,就笑道:“你既然这样忙,叉来找我做什么?”虞昶轩道:“母亲定要让我亲手交给你一样东西。”   他就拿出一个锦盒来,将上面的缎带解开,就见黑色的天鹅绒缎上盛放着一个色沁凤纹挂件,玉质白润,沁色极美,用细细的一条金链子串着,一眼望去,便知是极其贵重了,他望着她,微笑道:“这个是母亲单给你的,别人都没有。”   他将那个挂件连同盒子都放在了黛缇的手里,黛缇却把手往外一推,他微微一怔,望着黛缇,黛缇徽微一笑,朝着他道:“你给我戴上。”   她就坐在他的一侧,转过身背对着他,虞昶轩怔了怔,半响终于拿起了那一个龙凤毁挂件,替她戴在洁白的颈项上,金链子冰凉的从他的手掌里划过去,如流沙一般,他慢慢地将链子上的搭扣扣上,心里却是忽然一空。   她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他出声,回过头米,就见他目光凝定了-般地看着自己,那瞳眸乌黑.仿佛是里面含了一块磁铁一般,只把人往里面吸,她的面颊都泛起了红晕,把头—低,含着婪轻声道:“傻子,看呆了么?”   他才回过神来.看着她含羞的样子,补充道:“好看。”   黛缇就楚楚地一笑,双颊的红晕还没有退去,温柔地低声道:“我就知道好看,不然你也不可能看得这样入神!”她说完,叉把头低了一低,他看着这个样子,便伸出手来就势将她抱在了怀里,那客厅里温暖极了沙发的一侧摆放着一扇紫檀木屏风,上面绣着热闹的百鸟朝凤的图案,更是栩栩如生。   她靠在他的怀里,他铁灰色的戎装挺括,靠上去绝不舒服,然而她心中的乐无以复加,简直是满盈盈的喜悦从她的眉梢间溢出来,她控制不住地想微笑,轻声说了一句,“五哥,我真幸福.我们就要结婚。”   虞昶轩的手臂忽的僵硬在那里;他想起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一天,那时候窗外是透着刺骨冷意的寒冬,卧室里却是温暖如春,那一盆白玉簪袅袅婷婷的出现在她的眼前,洁白的花朵犹如静美的处子,她唇角扬起,眸光如水,他温柔地对她道:“真好看。”   他见她扬起唇角来笑,莹润的侧脸便仿佛是芬芳的花瓣一样,真是千种风情绕眉梢,青丝如瀑落玉簪,他爱极了她,就向她凑过来,将她抱在怀里,柔声道:“我只听过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他还记得满院子的梨花,月光照下来,满地的花影,她仿佛是被噩梦缠住了一般对他哽咽着说:“昶轩,你要在,你要一直都在,我一个人害怕。”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融宿。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他忽然一阵怔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身处何方,到底都在做些什么,琪宣说他疯了,他的确是疯了,他现在不过是一个困兽,被家族死死缠住的困兽,他想起父亲竭力促成金余合流,为了向余州的江学廷表明诚意,通电下野,离开金陵的时候,父亲望着他的眼神,是何等的深刻和意味深长。   父亲是用自己的仕途为他铺平了前路。   他对自己说,大丈夫相时而动,如今大局已定,此刻正是不能有半点变数差池的时候!只怕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只能步步小心。   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君黛缇在他的怀里轻声道:“五哥。”他抬头望着窗外,低声说:“是,我们就要结婚了。”   没过了多久他们就举行了婚礼,自然是场面极奢华,冠盖满京华,余州政府国府主席江学廷也送来了贺喜的帖子,可见金陵虞家所主张的金余合流,竟是十拿九稳了.且经这一番分分合合,楚文甫早已被架空,做了一个徒有虚名的国府主席,牟、陶两大家族实力大损,虞昶轩牢牢把持军权,更兼手中还握有虞家私军,江学廷是党内第一人,名义上金陵政府第一领导人,《名报》一语双关,便把这—前盛大婚礼称之为“金玉良缘”。   窗口摆放着一盆月朵白菊,在风里摇着,窗帘飘飘拂拂的,带着凉凉的秋意只往她的脸上扑过来.平君挺着肚子坐在椅子上,她即将临盆,现在脚已经完全浮肿起来,穿不住鞋,将—双软拖都踩走了样,难看极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那一张报纸落在她的脚底,报纸上那一大篇幅都是虞昶轩与君黛缇的结婚报道,婚礼是西式的,他穿着西式礼服,英俊挺拔,她穿着婚纱,白色的乔其纱直拖到地面上,头发上是精美的一圈用花蕾编成的小碎花,手捧着—束鲜艳的玫瑰,小鸟依人地站在他的一侧.真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征学廷对她说:“他已经不要你了,难道你还不明白么还不明白么?”   她不说话,只是坐着,用指甲刀一点点地剪着自己略长起来的指甲,周围那样静,只有指甲破碎的声音,“嚓、嚓”的声响,带着点寂寞的意味,剪下来的指甲落在了地毯上的那一张报纸上,被金色的阳光照着,竟仿佛也是暧洋洋的。   她抬头往窗台上望一望,忽然低声道:“十月了,菊花都开了。”   江学廷见她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正在未解之时,却听她又说了一句,“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这菊花真好看。”她说完,转过头来朝着江学廷微微一笑,那笑容映在金色的阳光里,透着温婉的气息,非常的美。   他心中一动,轻声说:“平君,等孩子出生了,我带你们到扶桑去,我们一家三口到那边照样可以过很好的日子。”   她有些茫然,“一家三口……”   他走到她的身边来,伸出双手将她抱在怀里,温声道:“没错,你、我、孩子,我们一家三口。”   平君被他抱着.慵懒得像一只晒太阳的猫儿,动都不动—下,她低着头仔细地剪着指甲,江学廷看她的脸上竟然是极平静的表情,她的身上温暖极了,有一种甜甜的香气,仿佛是婴儿的乳香一般,一点点地漫入他的鼻息里去,搅得他一阵心旌神摇。   江学廷才下楼,就见周正海领着一个约四十岁左右的老妇人站在楼下的厅里等着,周正海见江学廷走下来,便向着江学廷道:“江院长.按照您的意思办的,这是请来的产婆,谢医生特别介绍的。”   江学廷便看了那老妇人一眼,老妇人满脸惶色,江学廷淡淡道:“孩子生下来以后,你应该知道怎么办吧平?”   那产婆忙就点头,“知道,孩子一生下来,我就说是孩子的脖子被脐带缠住,活不了,江院长放心,我办事很把稳的,绝不会出什么差错。”   江学廷不耐她这样的啰嗦,转头对周正海道:“就让她住在这里,让人去给她安排个房间。”就有侍从官走上来领着那个产婆到后面去,周正海上前一步对江学廷道:“江院长,金陵方面又派了代表过来,果然是表足了诚意。”   江学廷那目光略略地迟疑了一下,半晌淡笑道:“他们还真是锲而不舍!”   周正海见江学廷的语气虽然带着些嘲意,然而那一份犹豫不决,却是早就明明白白地写在眉宇间了,便趁机上前来进言道:“如果金陵方面同意院长你的要求,成立中央特别委员会,让江院长名列委员会第一,这样就可以遏制了虞氏独裁的局面,那么金余合流,也不算是……”他顿了一顿,望着江学廷,笑道:“况且扛院长现在在党内德高望重,谁敢得罪?!金陵虞家早就有与江院长修好之心,不如就这样给他们一个台阶下。”   江学廷听着周正海这一番话,这才抬起眼眸来看一看自己的这一位左膀右臂,忽然淡淡地笑一笑,“即这样说来,却也有几分道理了。”周正海却往楼上望了望,缓缓道:“江院长,有一句话,属下不得不说,楼上这一位,恐怕要成了您和那位虞家五少之间的嫌隙了,不好办得很。”   江学廷想都不用想,面无表情地道:“有什么不好办的,这还用你提点,我自有安排,虞昶轩早以为她死了,等到她生完孩子,我就派人把她送到扶桑。”   周正海忙点一点头,赔笑道:“其实也不用千里迢迢地把叶小姐送走,我这里倒有一关注意,能让叶小姐安安稳稳地跟着江院长。”   江学廷说:“什么主意?”   周正海笑道:“也是个土办法,不过好用,古来就有,余州有很多旧式人家,家里的老人为了笼络着自己的儿子不出去惹祸闹事,就变着法的哄着孩子吃烟,一旦上了瘾,就好办极了。”   江学廷微微一怔,转过头来望着周正海,目光里有着一丝犹豫,周正海便笑道:“叶小姐这么个大活人,哪里关得住,再说就是这样关着,也没什么意思,总是要她死心塌地地跟着你才好,日子也过得舒心,院长,你说是不是?”   他走的时候她还在修剪右手小拇指上的指甲,那房间里就剩下了她一个人,空荡荡的,有灰尘在阳光透进来的地方飞舞,就听“嚓”的一声,小指甲断下去了,有红色的血珠从指甲的缝隙中涌出来,她缓缓地放下指甲刀,仿佛是看不清楚一般,将手指迎着阳光,那一滴鲜红的血就从她她那手指间滴落下去……她那眼神透着一份茫然的迷惘,仿佛是想起来一个梦,那样遥远的一个梦境,好像是前世的事情一般,梦里有一重院子,院子里开着几树梨花,月色临窗。   她低着头绣着一朵梨花,那针就刺到了指腹里,她“哎哟”一声,手指就沁出一滴血来,落在了白衬衫上刺绣梨花的一侧,他把眉头一皱,“怎么这样不小心?”他来看她的手指,她却望着衬衫上的血迹,不住地叹息道:“本来是好好的,偏就这么污了。”   他将她沁血的手指握住了,拿到自己的眼前来,又送到嘴里吮了吮,她又“哎”了一声,把手指抽回来,面颊羞红地瞪了他一眼,他微笑道:“你的血是甜的。”   此时此刻,她的眼前摆放着一株月朵白菊,同样是耀眼的白色,她慢慢地将自己的小手指放到嘴唇里,轻轻地吮了吮,那目光没有了焦距,散成了一团迷蒙的雾气,湿湿的、悲伤的泪雾,她的下半世仿佛也就从这一刻变成了这样悲伤的一层泪雾。   她朝着露台上望了一望,露台的雕花铁栏杆缠着碧绿的藤萝,叶子重重叠叠的风中晃着,繁茂的枝叶有如一柄大伞般地撑在那里,周围都是那样的静寂。   她哭的时候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只有两行滚热的眼泪,顺着面颊缓缓地流了下来。   平君没想到生孩子会是这样的痛,简直就是把自己生生地撕成两半,痛得死去活来,耳旁是产婆的声音,“叶小姐,撑住,撑住,你要用力啊!你这样怎么能把孩子生下来!”   她闭上眼睛,脸上全都是泪,被汗水湿透的长发散乱在枕上,咬在嘴里的软木已经血迹斑斑,呼吸间全都是热腾腾的水汽,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只想和这个孩子一起死了,因为她知道,他绝不会放过这个孩子!   那个产婆忽然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叶小姐,我是谢医生安排进来的人,谢医生就在外面,孩子一生下来,外面就把孩子藏到药箱里运走,你放心,我和谢医生会不惜一切代价保全你的孩子!”   她心中倏地一惊,如被冰浸透了,她不知从何处有了这样大的力气,挣扎着抓住了身旁的一只手,也顾不得是谁的手只管用力地攥住,断断续续地说道:“……救救我的孩子……”   她心如针扎,眼泪从眼角缓缓地滚落,费力地说完那几句话,脸上一片惨白的颜色,产婆把手放在她汗涔涔的额头上,轻声道:“你放心!”   她听到孩子的哭声时就觉得全身一松,连握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产婆剪断了脐带,将孩子包好了送到了她的面前,压低了声音对她道:“我这就抱走了。”她费力地转过头来望了孩子一眼,只见那个孩子被裹在被褥里,小小的,很瘦,甚至看不清鼻子眼睛,有如一团赤红的小肉,然后这么丁点的孩子,才一出生就要经历这场生离死别。   她吃力地低下头去亲一亲孩子的脸,眼泪就成串地滚落下来,止都止不住,泪珠一直滚到孩子的嘴边,孩子仍然闭着眼睛,却咂了咂嘴,仿佛是把母亲的眼泪当成乳汁吸了下去,她含着泪说:“孩子,我的孩子。”   产婆抱着孩子走出去的时候,她听到那门关闭的声音,她的整个人都似乎是在那一刹那死去的,她知道,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出路。   第二天,江学廷领着一个扶桑人来了。   她躺在床上,根本没有办法动弹,她看着那个扶桑人拿出一盒子液体西药来,用针管抽出来,江学廷道:“她是第一次,不要太多。”   扶桑人点头哈腰道:“江院长放心。”   她陡然明白,惊恐起来,就要从床上挣扎着起身,江学廷上前一步就把她按住,将她的手臂拽出来,她才生产完,身体虚弱无比,一动弹就是头晕脑胀,只能绝望地望着江学廷,哀求地哭道:“不要。”   她眼睁睁地看着扶桑人拿着针管向她走来,江学廷死死地将她锁在怀里,她听到他在她的头顶咬牙切齿一般说道:“我就是让你死在我手里,也绝不会成全你和他!”   眼泪犹如涌泉一般流满了她的面孔,在针头即将刺入手臂血管刹那间,她忽然用力地去咬江学廷的手,江学廷眉头一皱,竟没有抓住她,她的手臂猛一扬,尖锐的针头在她苍白的手臂上划过,刹那间就割开肌肤,一手臂的鲜血,她挣扎着跌落在地面上,又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墙角躲,跪在地上绝望颤栗地哭道:“江学廷,你杀了我,我求求你,你现在就杀了我!”   扶桑人手足无措地看着江学廷,江学廷皱着眉头,上前来抓她,毫不留情地道:“你给我过来!”   平君恐惧到了极点,爬起来往后退,他上前一步将她扯住,那拿针的医生就忙走过来,她惊叫着,死命地挣着,眼泪疯涌着落下,“江学廷,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妈对你有养育之恩啊,你想想她是怎么对你的,我们叶家是怎么对你的……”   江学廷微微一怔,叶平君见有一线生机,慌就把手指向了落地窗外那片乌蒙蒙的天空,颤抖着道:“江学廷,你往外面看,我妈在天上看着你呢,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会遭报应的!”   她的声音凄惨沙哑,江学廷心中忽然一悸,不由自主地往窗外的天空看去,脸上出现惶恐的颜色,那手上的力道才放松了些,她往后一挣,又远远的逃开,江学廷见她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房门处,慌张地拍着门,但那门紧紧地锁住,她打也打不开,江学廷回过神来,冷冷道:“叶平君,我告诉你,你用不着拿这些话来挡我,今天这吗啡你是非打不可!”   她知道自己是不可能逃出去了,忽然猛地转过头来,凝着仇恨的目光直射向江学廷,眼泪顺着她的面颊一行行地往下落,她转头就往一旁的衣柜上狠狠地撞去,当即撞得头破血流,没有意识,身体直接顺着冰冷的额衣柜软软地滑下去。   江学廷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大惊失色地喊了一声,“平君——!”疾步上前来抱住她冰冷的身体,伸手捂住她的额头,她紧紧地闭着眼睛,额头上是一个很大血口子,血如泉涌,呼吸微弱,他吓得全身都哆嗦,一旁的扶桑人失措地问道:“江院长,这吗啡还大不大了?”   江学廷紧紧地抱着昏迷的叶平君,猛地回过头来,双目血红,怒骂道:“还打个屁!快他妈给我叫医生去!快啊!”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神志就已经不清醒,而且总是十分恐惧,全身发冷,见不得阳光,如同小兽一般蜷缩在角落里,江学廷把她从角落里拖出来,她就发了疯一般地撕咬他,发出让人不忍闻听的惨叫声,再或者她自己往露台上撞,露台的落地窗已经被封住,又拉着一层厚厚的窗帘,暗无天日的。   江学廷请来的所有一声都束手无策,眼看这平君一天比一天憔悴痴呆,照顾平君的瑞香私下里对在厨房打下手的福妈叹道:“可惜叶小姐那样好的模样,人竟就这么傻了。”   但是过了很多天以后,平君渐渐地老实了很多,终于静下来,乖得像一个柔弱的孩子,江学廷尝试着走上前去,她也不跑不避,安静无声地躺在江学廷的臂弯里,双目无神地望着窗帘的缝隙里透出的一点点光。   已经是冬季,露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积雪,落地窗上反射着刺目的雪光,她眼瞳里的光芒慢慢地散开了,忽然拉了拉江学廷的衣角,江学廷低下头去,她轻轻地笑一笑,伸手往窗外指着,低微地叫了一声,“妈妈……”   那一年旧历新年前.江学廷在余州通电下野,金陵政府与余州政府正式合而为一,江学廷就任金陵政府行政部长兼外交部长,自此江南虞氏苦心经营一手立促的金余合流,终于大功告成。   三十的晚上,就可以听到远远近近的都是炮竹的声音,官邸里的管家周泰早就领着仆人将各重院子都收拾干净,游廊里挂着五彩灯笼,落了叶的树枝上缠着锦绸,扎的花团锦簇,大厅里早就陈设了许多盆景,敏如领着黛缇走进厅里.就见二小姐瑾宣正帮着虞太太摆弄着一盆金盏玉台水仙花,瑾宣一见黛缇,就迎上来笑道:“五弟妹来了.快趁着现在腰软,给咱们弯一弯拜个年。”   黛缇微微一笑,“二姐又开我的玩笑。”   敏如也笑着,望着虞太太道:“母亲,我听说琪宣来信了。”虞太太叹了口气道:   “这个孩子脾气真是拗的很,信里那几句话啊.也只是安好匆念。”敏如笑道:“只要小妹平安,咱们就放心了。”   旁边周泰就从厅外面走进来,对虞太太道“太太,年夜饭都摆上桌了。”   虞太太点点头,转过脸来对敏如几个微微笑道:“昶轩今天晚上宴请从余州来的江学廷,他们在那里把酒言欢的,这年夜饭只能你们陪着我吃了”   这话说完,虞太太就领着敏如几个到餐厅吃饭.瑾宣特意地把黛缇让到了虞太太的右手边坐着,黛缝就要让,虞太太笑道:“不用客气,坐着吧。”黛缇这才坐下了吃了没几口,虞太太便望着黛缇,笑道:“我在正厅里刚供了一尊羊脂白玉送子观音,待会吃完了饭,你别忘了去拜一拜。”   黛缇低着头,戴耳垂上的金镶玉耳坠子在表领上不住地晃动着,珠影趺宕,她也不说话,只是慢慢地点一点头。   君黛缇回房间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房间里照旧是静悄悄的,只有摆在一侧的大落地钟的钟摆在她的眼前来来回回地摇晃,地毯厚的如海绵,她穿着一件蓝孔雀加棉旗袍,明媚端庄,一个人慢慢地坐在床上,床那样大,被褥都是崭新的,被面却是冰凉的。   门外传来管事的朱妈说话的声音,“少夫人,夜深了,该歇息了。”   她忽然哆嗦了—下,仿佛是害冷一般,下意识地就伸手到床旁边的柜子上,拿起电话就打到枫台去,接电话的是他的贴身副官吴作校,她不知为何紧张得牙齿都不由自主地打颤,声音酸涩,“他还在忙?”   吴作校沉默了片刻,客气地回答道:“少夫人,总司令已经休息了。”   君黛缇缓缓地放下电话。   床的一侧摆放着一幅双面锦绣屏风,上面绣的正是一幅山中雪景,精细秀致,她转过头去,望着梳妆镜里的自己,插在发髻上的镏盒簪子稍稍地斜了,她伸手过去将它扶正,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很完美了这才慢慢地放下手去,默默出神。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曾送给她一册《红楼梦》,她那时非常喜欢外国的歌剧,对于这样的古代文学没有多大的兴趣,只是随便翻了几页,却单单记住了里面的那一句话: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她那时候并不十分懂,现在难得全都明白了,可惜却偏偏迟了。   江学廷在金陵参加完就职礼,连夜乘专机赶回余州,到了余州已经是夜里一两点钟,一下飞机就见到了来迎接他的周正海,他劈头就是一句,“她怎么样了?”周正海知道江学廷问的是谁,忙就答道:“叶小姐这几日很安静,有瑞香贴身照顾着,没什么异常。”   他点一点头,坐着车冒雪就往小公馆去,汽车到了轮渡,就直接开上了船,那船荡荡悠悠的,周正海笑着道:“江院长这一趟可谓是春风得意,国内的大小报纸都登了您在就职典礼上的风姿,都说院长您是党内第一清廉人,威望远播。”   江学廷阴沉着脸色.半晌“哼“了一声,“成家父子越是这样让我,倒让我越是担心起来,我知道他们有的是手段,恐怕还没使出来。”   周正海笑道:“这一点江院长倒不用担心,西北军就在咱们手里,大不了来一个硬碰硬,谁也别想自在。”   江学廷点一点头,那船开了不一会儿,就到了余州南岸,船身靠岸,连着船上的车都跟着一晃,震的车身上的雪花都落了下来,司机把车子开到岸上,就往小公馆开去,雪下得扑扑簌簌,汽车一直开到公馆楼前才停下。   江学廷走下车来,顾不得脱身上的大衣,就往楼上去,一推开睡房的门,扑面就是一阵暖意,她披散着头发,赤着脚,躲在露台的窗帘后面,仿佛是害怕一般,用小手指扯开窗帘的一角,悄悄地往外看,看几眼,又缩手回来,脸上露出紧张的神色。   他叫了一声,“平君。”   她回过头来,望见了他,竟是莞尔一笑,赤着脚朝着他跑过来,如流云扑面,扑到他的怀里,孩子般天真地笑,“你看,外面有好多花……白色的花……”   江学延笑着说:“我特意从金陵赶回来陪你,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吃。”   她使劲地摇头,“我不要吃。”   他望着她,她神采奕奕,双眼璀璨如星光,忽然指着他大衣上还未融化的雪花,笑嘻嘻地道:“花儿……花儿……”   她伸手去摸他大衣上的雪花,他握住了她消瘦的手,温柔的笑道:“别动,冷得很。”   她缩回自己的手,咬着指头痴痴地笑,他脱掉大衣,才将大衣挂在衣架上,转过头来就望见她忽然跑到紫檀木衣柜旁,趴在地毯上用力地往衣柜下面看,他道:“你找什么?”   她回过头来看着他,笑着道:“这里面藏着东西,我看见了。”   他走上前去,将她从地毯上拉起来,温声道:“不管它。”她还想去柜子下面寻找,却被他拉在怀里,江学延抱着她坐在沙发上,双手相扣着她的腰,她只是着急去柜子下面找东西,伸出手来一根根地把他的手指头往外掰,好容易掰开一根,却又被他合上了,她发起急来,双手用力地去掰他的手。   她低着头,乌黑的头发瀑布一般的垂下去,就有一些小碎发露出来,贴在洁白的颈项间,江学延慢慢地靠近她的颈项,小心翼翼地亲吻她温暖的肌肤,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专心地去掰他的手指,似乎这才是她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月亮慢慢地从云彩里闪出来,漆黑的夜空里只有这么一轮银盘,因而显得越发的明亮,窗外露出一片寒浸浸的白色,睡房里的热水管烧的极热,屋子里一片暖意,摆在格子上的官窑花瓶里插着一枝折枝白芙蓉,彩绘隔扇上映着它那一点姿势,蜿蜒婀娜。他的呼吸慢慢地有些急促起来,低下头来去亲吻她的面颊,她不高兴的伸手去推他,他的收一动,轻易地就把她不老实的两只手都给紧紧地握住了。   江学延半夜醒来的时候,手往旁边一伸,床的一侧竟是空空的。   他倏地就惊出一身冷汗来,慌忙从床上起身,窗外的雪光照到睡房里面来,雪亮一片,房间里并没有她,房门开着一个缝隙,走廊里的光顺着缝隙透进来,他顾不得什么,穿着睡衣就奔出房门去,楼下侍从室里正在值班的侍卫都被他惊动了,周正海得知了情况,慌就将所有的侍卫都派出去找,自己从侍从室里拿了一件大衣给江学延披上,跟在他身后连声道:“江院长不要急,叶小姐一定还在院子里,大门有哨兵,叶小姐若是走出去了,一定会被发现的。”   院子的雪已经积了很厚,连同花园里的树木都被盖成了白色,院灯全都打开,洁白平整的雪白被来回搜寻奔忙的侍从踩得乱七八糟,深夜的天气极冷,呼出的气息眨眼间就变成了一片白雾,江学延皱着眉头道:“天这样冷。”   周正海忙道:“江院长快进屋里,我们总能找到叶小姐。”   江学延怒道:“少废话,快给我找人,她要是冻坏了一点我唯你是问!”   周正海这才明白江学延担心什么,忙就领着几个侍从往园子里走去,忽听到远处有侍从喊道:“找到了,叶小姐在这里。”   江学延快步走过去,就见叶平君蜷缩在一棵树下,这样冷的天气里,她竟只穿着薄薄的一条睡裙,赤着脚,头发上全都是雪花,脸冻得没有颜色,全身都冻僵了,江学延脱下自己的大衣将平君整个的裹起来,她缓缓地从大衣的缝隙里望着他,眼睫毛上挂着闪亮的冰渣,口齿不清地道:“热,热,好热啊……有火在烧我……”   她不住地哆嗦着,陷入铺天盖地的幻觉中,周身都是火在烧着,江学延拿衣服裹住她,她就想往外挣,只是手指都冻得没有了知觉,江学延将她往屋里面抱,她依偎在他怀里,仰面望着从夜空里飘下来的雪花,她将苍白冻僵的手慢慢地伸向深沉的夜色,嘴角浮现出一抹温婉动人的浅笑来,低而微地念了一声,“花儿……”   他怔了怔。   有儿时的记忆,恍若在墙角盛开的玉簪花,在他的眼前一幕幕闪开,烈日炎炎的下午,他还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采了满满一捧的玉簪花去找她她躺在簟席上睡午觉,他趴在窗口上使劲地叫她的名字,“平君,平君……”   她被他吵醒,一骨碌从簟席上爬起来,用力地揉揉眼睛,最先看到的是他手中满捧的玉簪,她笑靥如花,灿烂如阳光,指着他的手里的玉簪,“花儿……”   那样恍若梦一般的现实,断开了,又重新被他硬生生地衔接上,他沉醉在那样的梦里,梦里她灿烂的笑靥是他重新拾起来的依恋,她在他的怀里抽搐着发出难过的呼吸声,他却是一脸的恍惚,怀中的她依然温暖.暖的仿佛是团火炭,滚烫地贴在他的心口上,他只要这样的梦境,永远都不要醒过来才好。   转眼就是早春二月,虞昶轩升任江南金陵政府中央军总司令,率师北上。   时萧军主力正与扶桑军在新平岛一线激战,江南虞军趁此机会,攻占江北隘口虎阳关,这一举更引得国内一片哗然。   时任金陵政府国府主席的楚文甫与行政院长江学廷顿时成为了众矢之的,江学廷在其位却不能谋其政,骑虎难下,一方面无法节制虞军,有苦难言,一方面更是成了替罪羔羊,生生地为虞昶轩背负了“乘人之危,不仁不义”的骂名!   虎阳关虞军指挥部内。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桌面上摆放着一页卷宗报告,上面写着“九军副总司令顾以纲私吞军费,中饱私囊。临阵抗命,延误军机……电饬在项坪口就地抢饬在项坪口就地抢决……”办公桌的侧面摆放着一张牛皮沙发,沙发下面一地的烟头,虞昶轩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双脚交叠着放在茶几上,就听到外面传来副官吴作校的声音,“总司令,金陵江院长派来的人要求见你。”   虞昶轩眼睛都没有有睁,“叉出去!”   那门外就没了什么声音,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终于站起身来,走到桌旁,拿过那一页卷宗,迅速地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知道他这一个名字签下去,顾叔的命就算是没了,但是他还能有什么办法,眼下金陵政府那帮子大员正是对他极为注目的时候,他若在这个时侯徇私,岂不是落下一个口实!   况且顾叔现在颇有倚老卖老的意思,居然敢违背他的命令,私自调动项坪口的军队,顾叔虽是看着他长大的,但总是父亲的旧臣,现在就敢对他这样的轻视,留着下来总是一个祸患!   早晚要除掉!   他想到这里,瞳眸里的光渐渐地冷起来,随手按了下桌子旁边的电铃,就有机要室的秘书长汪济走进来,他将卷宗扔给汪济,漠然道:“马上去办。”   汪济拿着卷宗走出去,另有秘书来送战略报告,虞昶轩拿着报告一页页地翻过去,机要室的秘书来来回回,前线军报更是一个接着一个地送上来,到了下午两点多钟,在与高级幕僚开过会之后,虞昶轩就领着各军将领马不停蹄地直奔虎阳关前线察看军防工事。   虎阳关素有“天下第一关”之称,自古就是军事重镇,虞昶轩亲自来察看的,正是江化一线新筑的工事,谁料到了实地一看,工事偷工减料,简直只是敷衍的土堆,就连机枪掩体都不具备最基本的隐蔽性,副官吴作校直接带了几个人把负责修筑工事的第二十八团团长孙毅诚捆成一团从工事里拖出来。   孙毅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魂飞魄散地哀求道:“总司令饶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   虞昶轩面无表情地掏出自己的佩枪,抬手朝着孙毅诚的额头就是一枪,孙毅诚立时扑倒,脑浆涂地,再无声息,虞昶轩转头望着一旁满面悸色的二十八团副团长,淡淡道.“明天早上这个工事若不变个样,你就自己拔枪崩了自己的脑袋吧!”   他转身朝着工事外面走,几个副官和侍从官一路跟着他,警卫总队的人都持枪行进,面容肃冷,再连着将二线工事都勘查完毕后,整个下午都是在这一片曾被战火和硝烟横扫过无数遍的战地上度过,直到夜深人静,吴作校气喘吁吁地捧着工事位置图深一脚浅一脚从战壕沟里穿过,却被何浚森横臂拦住。   吴作校微微一怔,何浚森低声道:“你现在过去,不是找死么!”   吴作校道:“怎么?”   何浚森便抬头朝前给他示意了一下,吴作校向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脸上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   就见地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积雪,被冰凉夜色笼罩的斜坡上是用军用帐篷临时搭建的指挥所,幔布一面拉开,可以看见外面的一树梨花,一枝梨花枝斜斜地蜿蜒过深沉的夜,冰冷的空气中一片寒香。   虞昶轩趴在指挥所的桌面上,身上披着绵厚的氅衣,身影仿佛是融入了寒冷的夜色里,他闭着眼睛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上透出一片怅惘的表情来,周围万籁俱静,只有寒风吹过梨木,枝影摇曳,沙沙作响,梨花落地,犹如铺着—层薄薄的积雪。   迷蒙的梦境里,有一个梳着双圆髻的小女孩回过头来冲着他微微一笑,白皙秀美的容颜仿佛是融到了霜白的月光里,微笑的面庞宛如一瓣雪白梨花,灵秀中透着一分淡淡的香寒气息。   做了太多这样的梦,所以即便在梦里,他也知道这只是个梦。   帐篷上面只挂着一盏电灯泡,随着风摇摇晃晃,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那—片幽暗的光芒,笼着他的僵硬的身体,仿佛是照着没有灵魂的躯壳。   他静静地趴在那里,皱着眉头,迷迷糊糊的梦呓:“真冷……”   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一春鱼雁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丝萝乔水,磐石蒲苇,怎比君家江山万里画卷,一统千秋功业。   半个月后,北新城破,萧氏军阀覆没,虞昶轩率师迅速北上,已经耗损大半的扶桑军弃城而去,退守新平岛,虞军终于夺得了江北的大好河山。   一个月后,江学廷乘专机连夜返回余州,在余州发电给金陵政府,辞去行政院长和兼任的外交部长职务。   尾声 君家江山一统千秋业 红颜随波叠泪玉簟凉 一年后。   她醒来的时候觉得非常暖。   仿佛自己是一只蛰伏了整个冬天的鸟儿,.好容易等到了这一点复苏的阳光从露台上的落地窗上斜斜地照进来,她躺在床上,仰头望着头顶上的床帐子桃红的流苏从帐子的一侧垂下来,轻纱般地在她眼前晃动着,她伸手去玩那流苏,将梳苏上的丝线慢慢地,一点点绕在指尖。她现在很瘦,神智也很不清醒什么都不记得,冬天的时候她得了一场大病,总也不好,如今稍稍好了些,脑子却更糊涂了。   门外忽然一阵骚乱,陶紫宜硬要闯进来,几个侍卫还在阻拦,当然没人敢真的动手,瑞香一路哀求道:“夫人,你不能进去,院长交代过,这个房间你是绝对不能进的。”   陶紫宜穿着件立领棉缎旗袍,旗袍的下摆上用金线绣着娇艳的牡丹,外披着一件黑呢斗篷,扬着头,敷了薄薄一层脂粉的面孔端庄秀丽,不怒自威,“混账东西,你们谁敢碰我一下,我管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瑞香和那些侍卫又有哪一个敢跟她造次,都是唯唯而退,任凭着陶紫宜直接闯进门去,就见床上的帐子里隐隐地躺着一个人影,陶紫宜疾步走上前,旗袍的下摆不住地晃动着,她一把掀开床帐子,却在看到叶平君第一眼的刹那间震惊,双眸里出现不敢置信的光,“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平君似乎也被这样的吵闹惊扰了,慢慢地回过头来望她一眼,眼睛里一片茫然呆滞,陶紫宜顾不上别的,直接开门见山,“叶小姐,金余开战了你知道吗?”   平君恍若未闻她的话,她的手里依然攥着从帐子上垂下来的流苏,慢慢地捻弄着,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   陶紫宜忍住满腔的怒气,含着眼泪道.“叶小姐,我并没有时间跟你开玩笑,我不计较你抢了我的丈夫,我忍着他整日里与你在这里鬼混,我现在低三下四的来这里求你,求你劝劝他,让他跟我到扶桑去。”她躺在那里,没有半点声音,一旁的瑞香低声道:“夫人,不要再难为叶小姐了’她现在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陶紫宜一惊,皱起眉头道:“江学廷对她做了什么?”   瑞香还没有开口,就见平君忽然冲着陶紫宜笑起来,“你看到我的信了吗?   看到了吗?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来………”   陶紫宜往后退了一步,惊悚地看着这一切,感觉背上的汗毛都一根根地竖起来,她总是不甘心,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叶小姐,你知不知道,虞军就快打过来江学廷手里的西北军几乎都转投了虞昶轩,虞昶轩就是要学廷的命,我本来还想……还想……他不听我的,总会听你的,至少你还能劝劝他,让他跟我一起走……”   她只冲着陶紫宜笑起来,娇憨如孩童,陶紫宜把头一转,眼泪就簌簌地落下来,转头快步走出房间去,瑞香忙扶着平君躺下,平君伸手攥着瑞香的手.忽然笑嘻嘻地道:“你的衬衫破了我帮你织补织补。”   瑞香愕然道:“叶小姐……”   她仍旧笑嘻嘻的,“织好了,我就绣一朵梨花在上面,你穿着它,梨花就贴在你的胸口上,你总要记得,是我帮你绣的梨花……你不要忘了我…千万不要忘了我……”瑞香被她吵得不知所措,只能含糊地哄道:“好,好,我不会忘了你,不会忘了你想要梨花么?我出去给你采。”   她放心地点一点头,慢慢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安静地睡着了。   江学廷来的时候她已经醒采,他一走进卧室就望见她坐在地毯上望着落地窗外的月亮,长发一直垂到地毯上,落地窗的一侧放着一个花架子,架子上的花瓶里插着几只凤尾草,卧室里烧着热水管,暖烘烘的,她的手里一直攥着几枝梨花,在那里慢慢地摇着,嘴里也不知道喃喃地念了些什么。   他走过去叫她的名字,“平君。”   她回过头来,立即笑逐颜开,扬起手中的梨花冲着他道:“下雪了,下雪了……”   她的神智一直都不清醒,望着他傻傻地笑,窗外的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的肩仿佛是薄薄的一片,身影映在一侧的地毯上,如同沉在井水里的珠玉。   他俯下身将她抱在怀里,轻声道:“这里冷.你到床上去躺着。”   她使劲地摆头,他见她只穿着一件缎面睡衣,又赤着双脚,摸着她的肩头也是冰凉的,就执意要把她抱到床上去,她忽然害怕起来,挣扎着乱踢乱打,手中的梨花落在了地毯上,缎面睡衣如水般软较地划过他的手心,她哭道:“你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你!”   他终究还是放开她,却把头一低,用手扶住了额头,嘴角无声地抽搐了一下,她见他这样,就伸手上去拨他的手,轻声问道:“你怎么了?”他就势把手顺着额头往下一抹,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来凝视着她,轻轻地笑一笑,“我投事。”   她呆望着他的面庞,傻傻地笑,“你不要哭。”   有温热的东西从他的脸上流下来,仿佛是一只小小的虫儿在肌肤上蠕动着,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声音哽在喉咙里,痛楚哀伤,“平君,我怎么会把你害成这个样子?”   她不去看他,自去找地毯上的梨花,到底还是玩够了,又扔到一旁,落地窗的一侧摆放着一个黄花梨柜子,柜子上放着珐琅自鸣钟,罩着透明的玻璃罩子,她把玻璃罩子拿开,伸手去拨弄钟上的指针,一面玩一面嘻嘻地笑,她脸色不是很好,月光中仿佛是一块温润的浅青色的玉。他凝视着她,终于慢慢地闭上眼睛,面孔上一片凄楚绝望的颜色。   门外传来周正海的声音,“江院长,前线军报!”   他睁开眼睛,却是淡淡一笑,“都到了这一步,还看什么军报,让虞昶轩直接攻进城来就是了。”   “江院长……”   “滚!”   门外就再没有了声音。   她被他那一声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望着勃然大怒的他,连着朝后退了儿步,他低着眼睛不去看她,从风衣里拿出烟盒来,他的手不自禁地发抖,好容易从烟盒里抽了一根烟咬在嘴里,却摸遍全身世找不到火柴,正在烦躁间,眼前却忽的一亮,是她划亮了一根火柴,送到他的面前来。   他咬着烟,呆呆地看着她。   平君笑嘻嘻的,将燃着的洋火凑到他的烟上,口中喃喃不绝,“绐你,给你。”   他默默地就着她手中的火把烟点着了,再吹灭了燃着的火柴,她把黑黑的洋火梗子放在手心里,看了半天,又扔掉了,赤着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地毯上的颜色是葡萄紫,绒绒地贴伏在她雪白的脚上,她望到哪里,就傻傻地冲着哪里笑。   江学廷将手中的那一根烟拈灭,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劈头盖脸地来吻她,她就怕他这样,吓得站不住,却被他就势抱住,她摇着头躲着他的嘴唇,远处传来隐隐的炮声,轰轰隆隆的,接连不断,如索命的鬼魂。   他忽然狠下心来用力,两个人几乎是跌倒在床上,他焦躁地踢掉了脚上的鞋,发狂一般地与她纠缠在一起,甚至不惜蛮横地弄伤她,只要那是他留下的属于他的一个烙印,证明过她曾属于过他,哪怕是伤痕,她紧紧地攥着枕头上的流苏,忽然发出难受的哭声,闷闷的,细弱犹如被捂住了头的孩子,他没法去管她,那份被温润包容的满足对于他来说简直是销魂噬骨,他已经顾不得什么了。   这是最后一次,他知道。   她醒来的时候他还在筋疲力尽地睡着。   平君从地上摸索到自己那一件轻簿的睡衣,她给自己穿上,然后恍恍惚惚地站在房间的中央,紫绒地毯上散乱着那几枝梨花,被月光照着,像是葡萄上凝着一点寒霜,月光很冷,照亮了整个落地窗。   她恍恍惚惚地走到紫檀木衣柜前,衣柜上的镜子映出了她的样子,单薄的纸片一般,仿佛是一个苍白色的灵魂,她是无家可归的灵魂。   床上的那个人发出疲累的呼吸声。平君慢慢地弯下腰去,趴在地毯上,把耳朵贴在地毯的绒毛上,她听到了远方的炮声,炮声很大,恨不得将这个城里的世界都炸碎了一般的巨大,她用力地伸手往衣柜下面摸,几乎把半个身体都探了进去,后来她摸到了那一样东西。   剧烈的疼痛把江学廷从昏沉的睡梦中唤醒。   他睁开眼睛,望见叶平君就在自己的眼前,她的面容苍白如雪一般,手里攥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剑,那一柄匕首般大小短剑极为精致,剑柄上还刻着几片绝妙的梅花,她手握着剑柄,将剑锌刺入他的腹部。   他的嘴角抽搐着,低不可闻地叫了一声,“平君……”   她目光恍惚,竟应了一声,“嗯。”   他脸色惨白,目光死死地停留在她的面孔上,眼泪从他的眼眸里滚下来,滚热的如火炭一般,鲜红的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他痴痴地看着她,“我怎么就再也找不回你¨¨¨”   她拔剑出来的时候他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止不住的血从他的腹部汩汩地流出来,她攥着剑转过身去,慢慢地走到落地窗前坐好,脸上是呆滞茫然的表情,他一手捂住流血的伤口,挣扎着从床上跌落下来,平君手担着短剑,仰望着窗外的月光,一动不动。   江学廷哆嗉着伸手从床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页纸来,剧烈的疼痛让他的呼吸都变成了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他可以清晰地听到血从自己的伤口里流出来的声音,他将那一页纸放在地毯上,用手指蘸了自己的血,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放她走。   他扶着床颤抖着站起来,一步步艰难地走到平君身边去,他将那—页纸塞到了平君的手里,呼吸困难地道:“平君,拿着,拿好了。”   她恍若没有了生命的木偶,他的睡衣被血浸透了,血滴顺着衣角往下滴,在地毯上溅开一片片血花……她忽然回过头来.冲着他粲然一笑,娇美如同曾经那个梳双髻的小女孩,手指着他摘在地毯上的血,欢快地道:“花儿……”   他艰难地点—点头,脸色惨白,“只要你喜欢¨¨¨”   她言笑晏晏,“我喜欢。”   他的眼前一黑,终于跌倒在地毯上,同时也撞倒了摆在花架子上的一个青釉刻缠枝纹大瓶,就听“嘭”的一声,花瓶和花架子同时翻倒,插在花瓶里的凤尾草散了一地,门外传来侍卫的敲门声,“江院长!“他在昏迷前听到有人开门走进来,他的目光最后投在平君的身上,她的手里还攥着那一页纸,她消瘦的身影映在漾着月色的窗上,恍若一枝盛开的梨花,他的嘴角颤抖着,努力地笑一笑,低微的声音仿佛是梦呓一般:“你自由了,平君¨¨¨”   虞军打败西北军进驻余州城,是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早晨。   城门设了关卡,进进出出都要接受盘查,满城都挂着金陵政府的旗帜,在阴冷的风里猎猎飞扬着,小雨湿湿地打在人身上,刺的肌肤一阵阵发疼,马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在她的耳边“骨碌骨碌”地响着,她裹着破旧的羊皮大衣,头发蓬乱,侧身躺在马车上的一张簟席上,浑身不住的哆嗦。   穿着红棉袄的小女孩坐在马车的一侧,小女孩的眉心间长着一粒胭脂痣,脸蛋被冻得通红,伸出柔嫩的手将平君脸上的雨水擦干净,小声地道:“你冷吗?”叶平君呼吸急促,牙齿不住地打颤,说不上话来,小女孩笑着,“我叫秋儿。”平君稍微清醒了一点,—如回光返照,她的呼吸越来越轻薄,吃力地道:“你们要带我……去哪?”   “我们收了一个周先生的钱。”秋儿抬起手来指着在前面赶马车的一个老头,冲着平君笑眯眯地道:“他让我和爷爷送你出城去!”   街道前面忽然一阵骚动,马车晃动了一下,车夫甩着鞭子,急着把马车赶到路边去,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从前方驰骋过来,后面紧跟着大批的卫戍近侍,以及全副武装的宪兵队,迅速地将整条街道的闲人都阻到了道路的两侧。   被环卫在中间的虞昶轩一手拿替马鞭,一手勒住了马的缰绳,沉稳地坐在马背上,他披着宽大的雨衣,军帽下的面孔坚毅深邃,却已经添了几分风霜疲惫之色,黑色的军靴上是锃亮的马刺,晃着人眼。   周围都是要出城的余州城民,用紧张慌乱的眼神看着新进城来的这一群人,虞昶轩骑着马,目光随意地往马下一扫,就看到一个坐在马车上小女孩正看着自己,眼瞳清亮,倒也不慌张,只是很好奇的样子,在小女孩的身边,躺着一个盖着破旧大衣的憔悴女人,那女人头发蓬乱,形如秸槁,蜷缩着身子,枯瘦如干柴的身体不停地发抖,好似得了重病的样子。   他只是淡被地看了一眼,就把头转了回来。   前方亦有马蹄声传来,没多一会儿,副官吴作校已经纵马到了虞昶轩的身边,迅速下马立正,脸上的惊愕犹未逝去,“报告总司令,我们查到了叶小姐的下落。?虞昶轩身体一震,声音立时急促起来,“快说!”   吴作校急忙道:“江学廷有一处小公馆,就在余州南岸,前去查抄的独立营抓住了公馆里一个叫瑞香的下人,她说叶小姐一直被江学廷囚禁在公馆内,江学廷¨¨¨”   虞昶轩不等吴作校说完,二话不说一纵缰绳,打马就往余州南岸飞奔而去,余下的侍从官以及副官慌都打马跟上,一路追了上去。   他如此急切要寻找的,是那个梳着小圆髻回头向他微微一笑的灵秀女孩。   是那个在灯下为他绣梨花的温婉恋人。   是那个双手握着定情短剑说要与他生死与共,一颦一笑都透着淡淡香寒气息的美丽女子叶平君。   她望着他纵马远去。   马车重新动起来,晃晃悠悠的,她面色憔悴苍白,呼吸愈加困难,眼瞳里的光芒都是涣散的,身子底下铺着凉凉的簟席,硬硬地硌着她枯瘦的骨头,她恍惚地望着头顶上的天空,冰冷的雨丝落在她惨白的面孔上,她的眼泪无声地沁入簟席的纹理中¨¨¨秋儿突然回过头来,冲着她灿烂的一笑,眉宇间都是羡慕,天真地道:“那个人真威武,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她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天空灰蒙蒙的,恍惚间有一两声汽笛声,从邯江轮渡的方向传来,那声音十分尖锐,仿佛是一把能割破前尘旧梦的尖刀,而也只有在梦里,才会有人真的把那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故事当真,可等到梦醒了,还是什么都剩不下。   她蜷缩在凉凉的簟席上,呼吸已经非常微弱了。   《玉簟秋》完2010年2月19日完成于济南 番外 梦里胭脂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傍晚的时候,晚霞铺了半个天际。   谢凡姝踩着玲珑彩绘木屐,站在大雕花镜子前试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又认真地将一条点缀着兰花图案的纱巾围到颈项间,她向来最喜欢西式裙子,顶讨厌旗袍,总觉得那样的衣服把人都给束缚了,捆起来一样的感觉,崇烨就笑她。“妹妹应该去试一试欧洲女人用来束腰的鲸鱼骨,那才叫捆,腰都给你捆成两截!”   她不服气地回嘴,“崇烨你真讨厌,难道还要我像港大来的那些学生,扎着窄窄的裤脚,打扮成一个赛金花的模样。”   她自小就爱跟哥哥崇烨顶嘴,但崇烨从来不跟她生气。   谢夫人走进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堆衣服,都是些做工精良的旗袍裙子,一股脑地放在了细楠木铜床上,自己反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朝着自己的女儿笑道:“你看看我买的这些,你能用得上哪一件就用哪一件,自己挑。”   凡姝只往床上看了一眼,立即皱起眉头,“母亲,我们学校的话剧里可用不着这样华丽的衣服,我演的是一个贫寒的女学生,你这些衣服,哪一件我都不能用。”   谢夫人笑道:“那你要怎么打扮?”   凡姝撅起嘴巴,“反正你和父亲要去陪着外祖父,也没有时间去看我们排演的话剧,还问这个做什么,我也不告诉你。”谢夫人笑道:“好了,你就不要在这里挑刺了,明明知道你父亲和崇烨这几天还在生气,家里这样不清净,难道你还要来插一脚。”   凡姝便道:“父亲也是,哥哥想入南明军校就让他去,干嘛要这样管束着他,男孩子就应该从戎,磨练些英雄气概才是。”   谢夫人就默了一默,片刻微微一笑道:“你父亲自然有你父亲的道理。”、凡姝撇着嘴,很是不以为然,“反正你们大人总是有道理的,我若是哥哥,管你们喜不喜欢,我就要痛痛快快地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第二天下午,明德女中的礼堂里正式上演学生们精心排演了很久的话剧《长恨歌》,写剧本的是学校里新来的国文老师梁秋儿,在礼堂后面化妆的时候,演女主角的谢凡姝又仔细地熟悉一遍剧本,忽然抬起头来笑嘻嘻地对自己最好的朋友虞心平道:“心平,你说这世上怎会有这样悲惨的事儿?”   虔诚的基督教徒虞心平正在合着双手做祈祷,她是一个苍白纤瘦的女孩子,坐在那里仿佛很不起眼,但整个金陵,谁不知道虞总司令令虞昶轩把持金陵政府内阁,权倾朝野,而虞心平是虞昶轩的独生女儿,自然是金尊玉贵一般的,出入的排场极大,平日在学校里,几乎没有人敢和虞心平有接触,就像是在过去的清廷,谁敢和高高在上的公主嬉笑打闹呢。   但谢凡姝就和虞心平处的极好,两个人在学校里形影不离的,凡姝也曾亲热地邀请心平到自己家里做客,心平总是摇头,当然也从不邀请凡姝到虞家官邸里去玩,虞心平性子极其孤僻,这次愿意出演话剧,全都是因为凡姝的鼓动。   虞心平笑着没作声。   凡姝就望着编剧老师梁秋儿,梁秋儿笑一笑,眉间的一点胭脂痣分外醒目,“总是有的,只是你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孩子不知道罢了。”   临到上台的时候,后台忽然一阵骚乱,有人道:“什么?总司令来了?已经坐下了么?”又有老师专门来叮嘱道:“这个时候不要乱跑,外面到处都是岗哨,小心把你当革命党抓起来。”正这样乱着,嘈杂的声音却突然像被人扼住了喉咙,眨眼间鸦雀无声,就见几个戎装军人走进来,为首的一个正是虞氏官邸的侍从室主任何浚森。   化妆间里顿时一片寂静,青年学生都退到一边去,何浚森径直走到了虞心平的面前,恭敬地道:“心平小姐,总司令刚听说你参演了学校的话剧,很是关心,特意来看看。”   虞心平一改在凡姝面前个乖巧,此刻倒真像一个冰冷的公主了,淡淡的,“我不过是演了一个小角色,用不着父亲这样劳师动众的,请何叔叔跟父亲说一声,让他回去吧,他不是一直都很反对我来学校里读书么!”   何浚森就笑了一笑,“小姐又说气话了,小姐是总司令的掌上明珠,怎么能不关心呢。”   虞心平面无表情地道:“既然如此,你就跟父亲说一声,我要到后半场才出场呢,就让他等着吧。”   何浚森应了一声“是”,这才领着卫戍走了出去,凡姝悄悄地朝着虞心平的方向看了一眼,虞心平也正在看她,凡姝笑一笑,虞心平也笑一笑,双眸眯起来仿佛两弯月牙,她们像一对调皮的姐妹。   化妆室里好半天都没有什么声音,静悄悄的,面孔上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幸福到紧张的表情,就因为虞军总司令就坐在外面,平白无故地给了学校这样大的面子,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知道今天演的这一场话剧势必是要见报的,都很有些群情激昂的意思,蠢蠢欲动地想要上台去表现。   凡姝低着头,拿着粉镜子往脸上敷粉,心里一阵发慌,她果然等到了这一天,却还是怯场,她觉得她今天这样的打扮,已经是无懈可击了,就连一旁负责化妆的老师都笑着对她说:“密斯谢今天真美丽。   上台表演的时候她自然尽了全力,一颦一笑都把握得极好,趁着表演空当她朝着台下望了一眼,黑压压的全是人,礼堂的座椅一侧都站着持枪的卫戍,他坐在前排,面孔极其坚毅,戎装上有着金色的流苏垂下来,就在灯下很耀眼的晃着。”   她认得他,因为在报上见过。   他忽然一转头,雪亮的目光朝着这边直射过来,凡姝新心慌意乱,几乎走错了步子,又慢了半拍,吓得场监一大跳,幸好她反应快,连着赶上了几步,将手放在了男主角韦昌平的手里,炽热的舞台灯光映照下,她依然笑颜如花,轻盈如羽蝶。   他才看了半场竟就起身走了,连着外面的卫戍都撤出去,她再出场的时候就见前排的位置都是空的,她顿时就没有了表演的力气,莫名地一阵挫败感,竟还差点念错了台词。   话剧表演结束的时候,凡姝谢幕下台,就听到后台里纷纷议论着编剧梁秋儿被几个卫戍带走了大家都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很少惴惴不安,难道一场话剧竟还触犯了政府的底线,凡姝也觉得有些惶然,很少扫兴地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   心平就在学校的礼堂外面等她。   她的身边自然跟着极多的护兵,望见凡姝走出来,就朝着凡姝招手,凡姝走过去,心平的眼睛好红红的,半响道:“凡姝姐姐,我母亲拍来电报,说这个学期末让我到美国去,我舍不得你。”   心平在难过的时候总喜欢叫凡姝姐姐,细细的声音包含着很多亲昵。   凡姝笑道:“我父亲也说等我毕业了,送我到美国的大学念书呢。”   心平的眼前顿时一亮,“真的?”   凡姝点一点头,心平欢天喜地的呗护兵簇拥着离开的时候,凡姝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她是一个很可怜的孩子,原来虞家唯一的一个后人,就是这样子的,英雄一世的虞昶轩后继无人。   她转身准备叫黄包车回家的时候被人拦住,拦住他的人竟然是下午到后台来过的侍从室主任何浚森,她一怔,攥着自己的手袋,心中刹那间掠过无数种杂乱的想法,何浚森客气礼貌地道:“谢小姐,我们在这里恭候你多时”   夜里十点多钟,她已经到了枫台。   枫台是虞昶的私邸,守卫极为严密,汽车往里面开着,连着过了几重院落,她直到下车,脚踩在硬实的柏油路面上时,还觉得自己是在梦里,车道旁种着一片片的杜鹃花,红艳艳的,如火一般地烧下去。   何浚森一直把她送上楼去,推开门就见一间很大的卧室,大红色的云锦窗帘直垂到地面上去,窗帘上用金线绣着牡丹,晃着人眼,屋子里的大部分家具都是舶来品,她踩着地毯走进去,脚步不由地发虚,就连心也跟着一阵阵发虚,檀香炉里燃着一把香屑,香的让她有些发晕。   她坐在沙发上等了好久才听到门声,虞昶轩走进了的时候顺手把戎装外套脱下来挂着衣架上,他转过头来的时候她已经站了起来,双手攥着手中的手袋,微垂着头,全身都是僵的,很是局促不安。   房间里沉默了好久,他声音低沉,“要不要给你家打个电话?”   她的心跳得极快,绷紧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低声道:“我父亲母亲到外祖母家里去了,要好多天才回来。”   卧室里没有开灯,他的面容映在阴影里,淡淡的,“我不强人所难。”   她无声地站在他的面前,身后的窗上漾满了白色的月光,照着她细细的腰,曲线精致玲珑,恍若搁置在金漆桌面上的琵琶,她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轻颦浅笑,眉宇间自然有一番妩媚多情。   纵然是做好了准备,他解开她衣服扣子的时候她还是很紧张,手指紧紧地攥着被面,额头上全是细细的汗珠,在他的怀里她控制不住地发抖,更像是一尾才脱离了水面的小鱼,在他的手心里不知所措地翻腾着。   月光照下来,她裸露的肩头凝着温润的光,少女柔软的身体恍若就要融化掉了,他毫不怜惜地加重了力道,那仿佛是把身体撕开一般的疼痛让她的嘴唇都变成了苍白色,终于哀恳一般地伸出手去挣扎,但没有用他—-只手就将疼到挣扎的她完全掌控住了。   谢凡姝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她害怕家里的仆人看见,特别是最能管事的吴妈妈,自己悄悄地绕过前面,到了后院子后院的花园里围着一圈的卍字阑干,阑干上缠绕着厚厚的藤萝,开着些小花,叶片上有晶莹的露水滚动着,她拿着自己的钥匙开了园门,静悄悄地走回自己房间去,第二天她起得极晚,幸好是星期天,一下楼就望见崇烨坐在客厅里,穿着南明军校新发的军装,很是英姿飒爽,她扑上去抢下他的军帽,戴在自己头上原地转了一圈,她穿着西式的百褶裙,裙摆上绣着点点梅花,转起来仿佛是天女散花一般崇烨笑道:“慢一点,当心头晕。”   她这才停住,到底还是头晕,一个踉跄,崇烨伸手过来扶了她一把,等地站住了,又把手收了回去,他的眉目清朗英俊,笑起来自然是十分的英气,“今天难得放假,我请你去起士林吃西餐。”   凡凡姝道他平日里是住校,军校的管理极严格的,这次一定是知道父亲母亲不在家,专门赶回来陪她,她笑道:“你要几点回去?”崇烨道:“我请了五个小时的假,在下午三点之前赶回去就行。”   凡姝生怕枫台那里打来电话她却不在家,便笑眯眯地道“这么一点时间,我们不要出去,我还有作业没有写完呢,你陪着我行不行?”崇烨就笑道:“你最好不要算计着让我帮你做数学。”   她头上还顶着他的军帽,调皮地拉着他的手上楼,因为她很不听话,平日里读书都是由父亲谢藻华亲自监督、所以书本都在谢藻华的书房里,她往父亲的书桌前一坐,先要按照父亲的吩咐每天临摹两张簪花小楷。   崇烨坐在一旁陪着她,顺便从一整排的玻璃书格子里面抽书来看,只是这天最靠左边的玻璃书格子往日里都是锁上的,今日却不知为何解了锁,凡姝才临摹了几行字,忽然就听到崇烨“咦”了—声,她抬头,就见崇烨手里拿着一本书,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她顽皮地笑,“你找到了父亲的《金瓶梅》?”   崇烨看她一眼,她莞尔一笑,他无可奈何也叹气,只是唇角含着笑,所以就连叹气里也带着点宠爱的意味,他从书里拿出一张陈旧的照片采,她忙扔下毛笔,奔过去看,就见照片上只有一个女孩子,梳着漂亮的双髻手里端着一盆晓春梅,眉眼间蕴着一份清冽之气,如雪上梨花一般。   她第一眼看到照片里的女孩子时,简直是惊为天人,不自禁地道:“真美丽。”   崇烨意识到他们似乎不小心挖到了父亲的隐私,忙道:“放起来吧。”他把照片重新往书里夹,凡姝还没有看够,扯住了他的手,笑道“先别放起来,我看看,你猜,这会不会是父亲的旧情人?”   崇烨道“那更要放起采,母亲知道了恐怕要大怒”凡姝一把夺过照片,又看了看,然后把照片被在口袋里,双手板过崇烨的面孔,笑着道:“我来看看,我们到底谁和照片上的女孩子像,说不定我们当中有一个就是她生的。”   崇烨生硬她推开她的手,半晌道“别胡闹,”凡姝噗嗤一笑,“真奇了,崇烨你居然会不好意思。”她正这样闹着,就听到外面传来吴妈妈的声音“凡姝,你的电话,我给你接到卧房里了”   吴妈妈是把凡姝和崇烨一手带大的嬷嬷,在谢家很有地位,向来都是直呼崇烨和凡姝的名字,谢家也从来没有把她当下人来看。   凡姝双眸一亮,就往门外跑,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将歪戴在头上的军帽取下采重新戴到了崇烨的头上,她的眼瞳乌黑发亮如欢快的小鹿,“崇烨,你回学校去吧,我今天没有时间和你玩了。”   她忘记了崇烨专门从军校请了五个小时的假回来陪她这件事。   崇烨一怔,凡姝已经推开门跑出去,空留下一室channel NO.5的香水气息,幽幽的,恍若插在花瓶里的那一枝晚香玉发出的幽香他摸摸自己的面颊,她的手温似乎还残存在上面,他发了好大—会儿呆。   打电话过来的是虞心平,凡姝失望到了极点,心平在电活里说了好久的话,最后依恋地轻声说道:“凡姝姐姐,你如果真是我的姐姐就好了。”   凡姝无聊地用细长的手指一圈圈地绕着电话线,她的脑海里忽然日过—个念头,心平如果知道她和虞昶轩的关系会作何反应,她的脊背忽然有些发寒,心里凭空生出对心平的一大堆愧疚来。   她可不想让虞心平管自已小妈,再或者小姨娘,无论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她对心平是真的好。   她在卧房里等了一个下午,枫台都没有打来电话。   她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他还在睡,她穿好衣服后站在床边凝望着他坚毅的面孔浓黑的剑眉,这竟让她莫名的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她转身离开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他胡乱踢到地上的军靴,她细心地俯下身去帮他摆正,像一个温蜿的妻子。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男人,一个大英雄。”心中顿时无限雀跃。   可他竟然连电话都忘了给她留,难道就不会让他的侍从官打听打听她家里的电话么?!这样粗心,她在心里抱怨着。   转眼就过了半十月。   江邺大学闹学潮那会儿她还在家里生闷气,当然什么也不知道,后来崇烨从军校回来取衣服,顺口对她说校长下令抓了几个领头闹事的教授,接着要去江邺大学演讲,她立时就精神起来。   崇烨口中的校长,就是兼任南明军校校长的虞昶轩。   她拉着崇烨冒充江邺大学的学生去看他的演讲自然是封锁极严,可惜还是没有挤到礼堂里面去,她就和崇烨躲在了礼堂的窗外,金晃晃的阳光照耀在她洁白的面颊上,她的肌肤犹如剥了壳的熟鸡蛋光滑凝白,崇烨忽然一阵脸热心跳。   她忽然回过头来,笑着叫了一声“崇烨。”然后垫起脚尖在他的面孔上亲了—下,周围的学生都发出小小的起哄声音他被她弄得面红耳赤,小声道:“你又闹什么?”   她把手臂撑在窗框上,一手托着腮望看他,笑起来有一种懒洋洋的娇气,“我喜欢你啊!”   崇烨觉得目眩神迷,把他从这种恍悠中惊醒过来的是—束冰冷的目光,他回过头去,就见站在台上的虞昶轩朝他的面孔上望了一眼,那目光居然如刀似剑一般的犀利,虞昶轩顿了一顿,转过头去继续微笑着演讲。   转变的那样快,崇烨甚至觉得自己刚刚是幻觉。   崇烨只请到了三十小时的假,自然要赶回军校去,所幸演讲也结束了她一个人走出江邺大学,果然就见侍从主任何涟森站在那里等她,而在街道的对面,停着—辆美国别克汽车,四面站着卫戌。   她上车的时候就见他脸上的表情冷冷的,“那小子是谁?”   她早有准备,一面斜睨着他,一面扬起红润的唇角,恍若桃花的萼片,笑着道:   “我就不告诉你。”   他望着她,她不服气地迎着他的目光,略一歪头,很孩子气的举动,“你那样忙,还要管我做什么?”他的目光,在她的面孔上扫了一扫,忽然一笑,先只是淡淡的一笑,她却急起来,扑过去轻轻地咬他的面颊,像一只调皮的小狐狸,“不许你笑我,不许你笑我”   他—把攥住了她的手,眼眸幽黑,“你这小东西,敢跟我玩这种把戏。”   傍晚的时候他带她去起士林吃西餐,地方是她选的她最爱吃起士林的黄油炯乳鸽,上西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餐厅里点燃了蜡烛.烛光摇曳,她用叉子叉去了他面前那一盘西点上点缀的草莓,闪亮的眼瞳里笑意盈盈,“这个你要让给我吃。”   他微笑,“你那盘子里又不是没有”   她眨一眨眼睛很是俏皮可爱,“我就偏偏要抢你的。”   那天晚上她住在枫台,当然要先打一个电活给家里,说是住在同学家里,母亲是个好说话的,只是父亲极严厉,不过幸好,父亲还在医院里忙碌。   月色如水银般泼溅在绵厚的地毯上,她起身的时候,月光照在她莹白的肩头上,她裸露的肩头仿佛是一片脆弱的琉璃瓦,才将衣裙穿好就听到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搬到枫台来吧。”   凡姝回过头,眼神透出婉约的妩媚,“我不。”顿一顿,又笑着补上一句,“我要你整日里想着我,却见不到我,这才顺了我的心呢。”   他唇畔浮笑,“小孩子。”语气淡漠,分不出什幺意味。   凡姝旱晨才回家,就听仆人说,有一个心平的同学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来,她困乏得要命,自然是回房倒头就睡,—直睡到下午,下楼的时候路过父亲的书房,忽然听到父亲的声音从书房里传出来。   “那一张照片明明就夹在这本书里,怎么就没有了?我说过这个书橱不许打开,你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母亲说.“本来是想替你打扫打扫的,照片若是丢了就丢了吧,十八年都过去了,还留着有什么意思,看到了只会让人伤心。”   父亲的声音有些伤感,“毕竟她是孩子的母亲,总要留一个纪念。”   她站在门外,顿时间如雷过耳,接下来父亲母亲说些什幺她都听不见了,耳旁只有一个错乱的声音在回响着:十八年,过去了十八年,她今年正好十八岁。   门内父亲的声音再度传来,“这件事崇烨早就知道了,我看他对凡姝很不错的,不过凡蛛的脾气,倒让我很担心.”   母亲轻暖,“如果崇烨娶了凡蛛,不就正好了,还是一家人.n凡蛛奎身发抖跑回自己的房间,从衣袋里拿出那一张照片采,照片里牟着晓春椿盆景的女孩子依然明媚清冽,她的眼泪哗哗地往下落,她忽然意识到父亲母亲说的是谁.她当夭下午自己跑到枫台,一进卧室就把手袋胡乱地扔在地上,手袋里面的东西都被摔散出来,她也不管,只是着扑到了虞昶轩的怀里,我极有可能不是父亲母亲的孩子!”   他笑,“那么你还能是谁的孩子?”   她摇头,“我不知道.”   他用手抚弄着她额前的头发,微微莛道:“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她还是哭,“父亲母亲还有崇烨都知道,可偏偏只有我不知道.她在他的怀里哭到睡着,迷迷糊糊睡到半夜的时候,手臂忽然-阵剧痛,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发现他穿着寝衣站在床前,手里居然拿着那一张照片,脸上的表情狰狞到可怕,手掌紧紧地攥住了她的胳膊,恨不得将她捏碎一般,“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她害怕,“谢藻华。”   母亲呢?”   “白丽媛.”   “你今年多大?”   “十八岁。”   虞昶轩的手忽然松开,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眼瞳里射出的光芒几乎是要噬人一般,令人胆战心惊,她甚至发现他的身体都在发抖她茫然地从床上坐起采,伸手去抓他的手,“你怎么了?'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转身如迷离一般地快步走出卧室.她第二天早晨一个人息匆匆地离开枫台一-路上都在想着要怎么扣父亲母亲解释,一个女孩子-夜不归,她想到脑袋都搞丁也没有想出主意来,最后下车的时候终于决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才一进门就察觉到气氛不对崇烨竟然在家里,昊妈妈哭得成—个泪人,崇烨的眼圈也是通红通红的,他沙哑着嗓子对她说:“凡姝。父亲母亲昨天晚上出去找你,结果遇到了丰祸…”   她面色惨白地站在那里,魂飞魄散。   这下可好了,谢凡姝不用绞尽脑汁地想如何交持她昨晚的去处了。   三天后,父母的丧事还没有办完,崇烨竟然被宪兵队抓起来,罪名居然是煽动民心,聚众闹事,咬定崇烨是革命党。这完全是飞来横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绝望到了极点,跑到枫台去找他,但被何浚森带人拦住,理由只有一个,总司令很忙,谁也不见,后采何浚森亲自开车送地回家,她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里,是妈妈就站在屋子外面的走廊里,走廊的两面是高大洁白的圆柱,年过半百的是妈妈像是两根圆柱间一个枯瘦的老枝,她对凡姝说:“原来是你招惹了他们。”   凡姝失魂落魄地望着吴妈妈,吴妈妈的目光透出深深的冷意,“凡姝,有一件事情,你必须要知道,”   凡姝再来枫台的时侯是在夜里,他如果不见她,她就不走。   他终于来会客室见地,一身铁灰色的戎装硬挺冷漠,他甚至不看谢凡蛛一眼,“说什么都没用,我已经签了字,明天晚上十点前处决。”   她凝神望着他的背影,“如果我求你,你能不能放了崇烨?”   他毫不留情,“不能!”   她凝视着他,半晌忽然凄楚地笑一笑.“你明明知道,崇烨不是革命党.你却一定要他的命!是不是我身边所有的人你都要杀掉,你要处决的名单里,包不包括我?”   他的身影顿了顿。   窗外是盛开的白玉簪,一片片地开下去,长柄托嫩吨花朵晶莹素雅,恍若仙子一般的出尘脱俗,在夜色里静静地摇曳着他的脸色苍白,只是说:“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凡蛛第二天傍晚就打电话请虞心平来家里做客,心平知道她家里遇了那样大的变故,自己悄悄地赶来看她,果然就见凡姝面色憔悴,穿着青色碎花旗袍,旗袍下摆长过脚踝,轻轻地晃着,她孤零零地站在雕花长窗前,仿佛是一朵凋零枯萎的花。   心平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你以前不喜欢穿旗袍的。”   她笑,“崇烨喜欢看我穿旗袍。”   心平愧疚,“等过几天,我帮你去跟父亲说崇烨哥哥的事情。”她还不知道崇烨会在今晚十点前被处决的事情,虞昶轩亲自下的手令。   谢凡姝轻轻地摇头,微笑,“不需要了,我有办法。”还好她的精神还不错,心平陪着她,与她一起吃了晚饭,两个人又在琴室里玩了—会儿钢琴,等到晚上九点钟,凡姝带着心平到小客厅里吃点心,特意把无线电打开,两十人听着音乐,凡姝倒了一杯茶给心平,忽然笑道:“你头发乱了,我帮你梳梳。”   心平点头,捧着茶杯乖乖地转过头去,一面喝茶一面和她说话,凡姝拿着象牙梳子帮她梳头,她纤细的手指在心平的头发间若隐若现,心平莫名地红了脸,小声地道:“凡姝姐姐,我真喜欢你。”   凡姝点点头,“我也喜欢你。”   夜色渐渐地深了,凡姝给心平梳好了头发,柔弱的心平静静地躺在凡姝的怀里,没有了呼吸。   书房里很静。   落地钟摆在书柜的一侧,钟摆只在那里来来回回的摇着,檀香炉里燃着一把紫茉胭脂,幽幽的香气散发出来,桌面上开着一盏绿纱罩台灯,发出幽幽的光亮,薄薄的月光被阻挡在了窗外,大落地窗帘完全拉起来,门上镶的是雕花彩绘玻璃上,玻璃上是各式各样的花样,晃着人眼。   虞昶轩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手里的那一张照片,眼瞳乌黑,深邃的面孔掩映在淡淡的阴影里,他只觉得冷,四面仿佛都是白茫茫的霜寒之气,将他紧紧地包围着,甚至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起来。   他还记得他曾经珍爱无比的那一个女孩子,在那个寂静的深夜里,月色如霜,映照看一地的树影,她淡淡的回眸一望,白皙秀美的容颜竟仿佛是融到了霜白的月光里,眉清目秀犹若春日里的一瓣雪白梨花,灵秀中透着一分淡淡的香寒气息。   这幺多年,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他慢慢地将手中的照片扣在桌面上,心乱如麻,好似无数只蚂蚁在他的心中噬咬,眼里出现痛入肺腑的光,低着声念着:“平君,你这样惩罚我……”   办公桌上的电话忽然响起来,铃声刺耳,他拿起电话的时候,何浚森的声音传进来,“总司令,谢小姐电话。”   他呆了半晌,还是道:“接进来吧。”   话筒里很快传来谢凡姝的声音,淡而平静的声线,“虞昶轩,你既然这样狠,那么我也不是好惹的,你害死了我的父亲母亲,我也要让你付出同样的代价!”   他没有说话。   谢凡姝说:“心平在我这里,她睡着了,很安静。”   他立时怒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她笑道:“我是来告诉你一句,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担心,当年叶平君生下的是一个男孩,我不是你的女儿。”   仿佛是一脚踏了空,抑或是迎面狠狠地一拳打过来,他的身体猛然一震,呼吸急促起来,咬牙切齿一般的,“谢凡姝,你给我说清楚,那个男孩……那个男孩现在在哪?!”   话筒那一边却沉默下去。   他紧紧地攥着话筒,几乎要发狂,“谢凡姝!”   “昶轩————”她似乎轻轻地笑了一声,静静的呼唤他的名字,温柔至极,“十点了。”   她的话音才落,放置在墙边的落地钟就发出“当……当…… 当……”的声响,钟摆来回摇晃,深沉的钟声在他的耳边缓缓地回响着,每—声都似乎狠狠地敲在他的心上,撕扯着他的神经,摧枯拉朽。   他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眼里出现了绝望凄凉的光芒。   落地钟静静敲完了十下,然后一切重新归于死寂,而在檀香炉燃着的那—把紫茉胭脂香料,也就燃尽了。   番外 芳草年年与恨长 (一)      金陵盛夏的天气那样热,蝉儿的叫声一波连着一波,犹如扑面而来的热浪,让人禁不住地烦躁,楼下大厅里传来曲笛三弦等乐声,有女子在放声,一口苏州白话的昆腔,婉转缠绵,唱的正是一出《长生殿》。   虞明轩皱起眉头,拿出一盒火柴,“嚓”地一声划燃了,点了手中的烟,再一口吹灭了,随手将火柴盒子扔到了一旁,他抽着烟,转手就将身边架子上摆放的一个缠枝花瓶拿起来,看也不看一眼,顺着二楼窗口扔下去,就听“啪”的一声,花瓶摔了个粉碎,那楼下唱戏女子的声音,也立时止住了。   楼上楼下都是静寂一片,宛如对峙一般。   不多时,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传过来,是她上了楼,他依然皱着眉,却单手去解铁灰色军装外套上的扣子,才解了一颗,就是一阵香风袭上来,是她款款地走到他的面前,替他解着那一颗颗冰冷的扣子。   他将那一根烟夹在指间,目光里透出凉意,“卿卿,我跟你说过什么,你都忘了么?”   她抬头妩媚地一笑,露出一排洁白如米粒一般的小牙齿,“军长的吩咐,我怎么敢忘了,不许唱戏,不许抛头露面,不许在家中宴客。”她一条条地给他背诵出来,末了又是甜甜地一笑,端的是眼波流转,娇艳如芙蓉初绽,这会儿温存地靠在他的胸口上,柔声道:“我刚刚唱得好么?”   他知道她就是在挑衅他,眉头骤然锁的死紧,简直是愤怒到了极点,将她往旁边一推,冷声道:“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   他是真的被她激怒了,用的力气极大,她站都站不住,直接撞到了一旁的架子上去,撞的肋骨一阵阵生疼,她略皱着眉头倒吸了口冷气,满腹的委屈呼啦啦地全都涌上心头,眼中终于透出一片心灰意懒来,回头冲着他恨道:“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过是个天桥下的戏子,一个贱丫头!”   虞明轩的嘴角微微地抽搐,却是冷冷道:“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他将她丢在那里,转身就往门外走,她看着他走,心中更是委屈,一眼扫见桌上摆的那些笔墨纸砚,还有她辛苦临摹的字帖,他以前对她那样好,教她识字,教她念书,但现在不是了,他哪里喜欢过她,从来都没有过!   她扑上来便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将那些自己辛辛苦苦写出来的帖子都狠狠地踩在脚下,又用力地跺了几脚,转头就到紫檀木衣橱里往外拿戏衣,那是一件朱橘彩纹飞蝶图案的衣裳,洁白的水袖直拖到地面上,咬着牙恨道:“不让我唱,我就偏要唱,偏要唱给你看。”   早有嬷嬷并些丫环站在外头,见她这样的发疯,立时都拥了进来,拦着她道:“兰姑娘忍忍吧,再这样闹下去,且不说我们看着难受,就是军长也要心疼的。”   兰卿卿被这些个婆子丫头哄着,眼泪却一径地滚落,“你们都在这里哄我,当我是傻子么?他怎么会心疼我,他的眼里怎么有我,我算个什么……”她这样说着,眼泪直落到洁白的水袖上,丫鬟芸儿就劝慰道:“兰姑娘但凡服个软,军长也不至于要跟姑娘这么僵着,军长若不心疼姑娘你,怎么能一听说你病了就巴巴地来了,偏你这么跟军长怄气,什么时候唱戏不好,偏就要唱到军长眼跟前去。”   兰卿卿听了这话,默默地擦了擦眼泪,含着泪苦笑道:“不唱了,我不唱了,我一句也不唱了,他喜欢我写字,我就写字给他看,我的笔呢……我写得好了,他才能来看我一眼……”   芸儿忙将一个扫落在地上的毛笔拿过来,又在桌面上铺了纸笺,另有丫鬟忙忙地去研墨,兰卿卿拿着毛笔站在桌前,低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写,却有滚热的眼泪一颗颗地往下落,将新写好的几个字晕成了一团团模糊的墨迹。   芸儿便轻声道:“姑娘这又何必呢。”   她摇摇头,又是一颗眼泪落下来,“我怎么这样傻。”   三天后,他将迎娶财政次长的女儿君敏如,三天后,她就成了他藏在这栋小楼里的情妇,永远也见不得人!   他曾经对她的许诺,早就被他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他结婚那天,场面极其盛大,军委主席的长子与财政次长的女儿的婚礼,自然是极尽奢华热闹,她未出小楼一步,都听到了那轰然热闹的鞭炮声,她躺在床上,整天滴水未进,如死了一般,佣人也不敢来打搅她。   到了半夜,他竟然来了。   卧室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照进来些许月光,她躺在床上,看着一地板的月光,他走到她身旁,静寂无声的坐下,她却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死死地盯着他,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来,“滚出我的房子!”   他亦冷笑,“这是我的房子!”   她立即下床,便要冲出门去,他也不拦,只是站起来,随手拧亮了墙上的壁灯,淡淡地道:“你离开我会有什么好下场?回去天桥唱戏,任你那没人性的师父打骂?!逼着你四处去笼络男人!”   她陡然僵立在那里,从脊背里泛出一阵阵寒意。   他一句话,便戳到了她最害怕的痛处!   那一片灯光照亮了半个屋子,把她的影子映照在墙壁上,好似孤苦无依的魂儿,她终于转过头来,从牙齿里磨出几个充满恨意的字来。   “虞明轩,你就是算准我没法子离开你,你就是算准我……算准我……”   她忽然转过头,快步走到大梳妆台前,打开象牙妆奁,从里面拿出一个雕花紫檀木盒子,她将机括一按,那盒盖自动弹开,里面摆放着一个翡翠并头鸳鸯,那鸳鸯是他送她的,那时候他们那样好,他带着她去游秦河,随身侍从官只能远远地跟着,他亲自划船,划的又不好,一桨落水,激起无数水花,晶莹的水珠溅了她一身,骨碌碌地从她的软缎旗袍上滚下来,她只顾得咯咯地笑,秦河的夕阳,照了半个江面,愈加的灿烂。   下船的时候,她在路边的摊子上看到了这个翡翠并头鸳鸯,他一眼就看出那并不是什么好翡翠,然而她就偏偏是喜欢,摊贩太想做成这一笔买卖,不住地道:“少爷也不差这几个钱,难得少奶奶这样喜欢,并头鸳鸯,白头到老哩。”   并头鸳鸯,白头到老。   刺目的灯光下,那翡翠鸳鸯闪烁的光芒却仿佛是入眼的刀刃,狠狠地刺到她的眼底,又从眼底直捅到心里,她转过头,将将翡翠并头鸳鸯用力地砸到墙上,就听得“嘭”的一声,鸳鸯竟砸中的墙上的壁灯,刹那间屋子里再次陷入黑暗之中,月光照进来,照亮了地上破碎的翡翠玉块!   她竟没有流泪,身体仿佛是一口枯井,没有半点生气,那声音也轻飘飘的,却含着十足的嘲讽,“虞明轩,这些我都不要了,全都还给你。”   “你要什么?”   “我要锦衣玉食,我要富贵荣华,我要你的钱!”   自那一夜他走后,她便大病了一场。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来看她一眼。   她想他还是对她失望透顶了,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他统统都给了她,已经到了这一步,她还要奢求些什么。   芸儿看她病的厉害,看架势大有从普通的感冒转为肺炎的可能,如今竟是连药都不肯服了,到底还是着了急,不得已去找了姜曼琳来。   姜曼琳来看她的时候,都被她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卿卿,你瘦得厉害。”   曼琳是她在戏班里唯一一个朋友,性格乖顺极了,最是得师父的宠爱,不像她,她虽然戏唱得极好,记戏词也快,但脾气极倔,自小是挨着师父的打骂过来的,每次她挨了打骂,回来还没有饭吃,曼琳专门把荞面窝头放在白炉子上烤了,悄悄地藏起来留给她吃。   自她离开戏班后,曼琳就成了戏班子里的台柱子。   她一看到曼琳,眼泪便掉了下来。   虞明轩迎娶君敏如之事儿,想来也不用多说,曼琳知道得一清二楚,   曼琳再也没有多说,端了药来喂她,“无论如何,身体总是自己的,卿卿,你不要犯傻。”她把药送到卿卿嘴边,卿卿躺在床上,一大颗眼泪落下来,沁到枕面里,曼琳赶紧拿了手绢来给她擦泪,她的手上戴着一个翠绿的玉镯子,那玉面轻轻地碰触到了她被高烧烧得滚烫的面孔,带来一片温润的凉意。   曼琳留下来照顾了她好几天,亲自为她熬药喂饭,照顾得无微不至,她的病渐渐地好了,精神上虽然还是不济,但到底是比以前强些,姜曼琳这才离开。   傍晚的时候,芸儿扶了她到小楼外的花园里散步,正是盛夏时节,园子里姹紫嫣红,花木葳蕤,更有芳草萋萋,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清浅的花香。   她在花园的亭子里坐了一会儿,才要站起来,忽觉得眼前忽然一黑,好似有一团重物从身体里直坠下去,她一头栽倒在地上,在意识即将消失之前,就听到芸儿一声尖叫:“呀,血,好多血!”   她身体里那个小小的胚胎,她甚至还没有察觉过他的存在,竟就没了,她整整疼了一天一夜,疼得喘不过气来,意识昏昏沉沉,时断时续,身体好似是被捏碎了又一块块地拼起来,她以为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了,在意识模糊之际,就听得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她好似在即将溺水之际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地伸出手去,叫着他的名字,“明轩,明轩……”   但没有他的回音,反而是女人的声音传过来,“小姐,你怎么样了?”   她费力地分辨出那是芸儿的声音,牙齿因为疼痛不住地打颤,颤抖着道:“他呢?”   “军长走了。”   她的手绝望地落在被单上,死死地抓紧了被单,手指头因为太过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来,额头上都是冷汗,又一阵疼痛骤然从腹部崩裂般传上来,她整个身体忍不住都佝偻起来,浑身打颤,“医生说我什么?”   “医生说……医生说恐怕小姐你以后很难再有孩子了。”芸儿拖着哭腔说。   她只听得这一句,几乎是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呼号,那样一种绝望,便仿佛巨石向着她的头狠命地砸过来,刹那间天崩地裂,浑身化为齑粉,她一下子便厥入地狱般的黑暗中去,人事不省了。   天刚入秋,她就披上了深秋才用得碎云披,那碎云披很长,细密的穗子直垂到脚踝,她现在很怕冷,身体极度虚弱,她用碎云披紧紧地裹住了自己消瘦的身体,蜷缩在沙发上,便仿佛是将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的蚕蛹。   她数落地窗外的银杏落叶,看着金黄色的小叶子从树上飘落下来,一片,两片……有时候一数就是一整天,反正她有的是时间。   姜曼琳再也没来看过她,但她还能在无线电里听到姜曼琳的声音,听她柔情婉转地唱着《游园惊梦》,她红得那样快,竟是金陵首屈一指的名伶,如今在整个金陵,还有谁会不知道昆角姜曼琳的声名。   芸儿来劝她,“小姐,你都在家里闷了两个多月了,不如出去走走,透透新空气。”   她不想动,但架不住芸儿怂恿,“哪怕是坐在车里看看车景也是好的。”   后来她到底还是出了门,正是傍晚时分,车开到金陵最大的戏园子“满堂春”,芸儿赶紧叫住了司机,笑眯眯地对她说:“小姐,不如我们进去听个戏吧。”   司机在一旁道:“你看人都挤满了,这个时候进去,恐怕没有位置。”   芸儿道:“还没进去看,怎么知道没有位置,我先进去瞅瞅。”   芸儿竟真的找到了二楼的包厢,扶着她进去坐下,又亲手剥了些杏仁,用手帕托了来给她吃,又忙着去倒些暖茶来,她只喝了一口热茶,就听得台上一阵锣鼓敲打,她朝台上看去,就见“杜丽娘”摇摇曳曳地走上台来,才一开腔,便已夺得了一个满堂彩,台下掌声雷动。   她记得当年她与姜曼琳一起学戏的时候,师父总要教训姜曼琳唱腔中烟火气太重,而偏偏昆曲,雅是灵魂,最忌讳烟火气。否则怎么叫水磨腔?   然而,师父当时也肯定没想到,如今姜曼琳竟能到今天这一步。   那戏演了半场,就听得喧闹的台下一阵异动,她下意识地看过去,陡然间心口一跳,就见好几名侍从官簇拥着他上楼,一路上了对面的包厢,戏园老板早就笑容满面地迎上来,亲自奉迎,取了取灯儿来为他点烟。   他不耐地挥挥手,戏园老板知趣地退了下去。   姜曼琳还在台上温柔婉转地唱着“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唱到最后那一句,她将水袖一甩,一双情意浓浓的眸子朝二楼包厢里那么欲说还休的一扫,端的是顾盼含情,春风拂面。   他微微一笑,鼓起掌来。   她下楼的时候看不清楼梯,险些摔倒,要紧紧攥住了芸儿的手才站得住,脚下的路好似是柔软的海绵,一漾一漾地,她只觉得恶心,胸口里好似有什么东西直往上涌,走到楼下的时候就听得两个看客议论,其中一个道:“看来姜老板要下场了,别人也没什么看头,咱们回去罢。”   另一个道:“这才到《山坡羊》,后面不是还有好几折呢嘛,姜老板怎么就下场了。”   那人低声笑道:“你这没眼色的,你往楼上看看,虞家大少已经到了,姜老板自然是心急火燎地要到小公馆里唱《山桃红》,哪有空还管你的《山坡羊》。”   是虞明轩一手捧起了姜曼琳,他为搏她一笑,简直是一掷千金,什么都做得出,只要姜曼琳开唱,无论在哪个戏园子,准有一个特厢里坐着虞明轩,他甚至为姜曼琳灌录唱片,让姜曼琳在人前人后出尽风头。   这样一来,住在小楼里的兰卿卿,早就被他抛诸脑后,成了过眼云烟。   她倒没有想到,姜曼琳会来看找她。   正是初冬的时候,她因为着了凉,从早上开始便吃不下去东西,芸儿也没法子,到了傍晚的时候,姜曼琳来了,穿着一件碧色织锦棉斗篷,一进门就脱了下来,用手绢子拂了拂身上的雪珠,笑意盈盈地道:“卿卿,这一向忙得紧,没能来看你,你可不要怪我,其实我这心里,一直都念着你呢。”   芸儿气不过,道:“你若真念着我家小姐,就不该做下那些‘好事儿’。”姜曼琳一怔,笑道:“呦,这丫头好大的怨气。”   她轻声道:“芸儿,去泡茶。”   芸儿那脸上还有不忿之色,却还是听从吩咐走出客厅去,姜曼琳摇摇曳曳地走到了兰卿卿身边坐下,半晌才轻声道:“卿卿,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她不说话,倒要看看姜曼琳要怎样把一出戏演下去。   姜曼琳叹了一口气,“我倒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看上我……”她那句话没有往下说,看了看兰卿卿的脸色,默然道:“咱们做女人的,就是命苦,万事都是身不由己,却又傻得紧,明知道男人没有几个真心的,却还要飞蛾扑火,自欺欺人。”   姜曼琳说到这里,却又微微一笑,“不过他对我,倒是真心实意,前一阵子他父亲私底下安排人想把我送出金陵,我又反抗不过,幸亏他半路赶来,才把我救下来,我后来才知道,他因为我与他父亲大闹,父子两个吵了个昏天黑地。”   她说到这里,更是忍不住笑,“他倒像个小孩子,赖在我这里竟不肯回去,后来还是他父亲的副官来找他,他才走,你知道那副官一见我面叫我什么?”她的语气顿了顿,唇角微扬,“叫我二夫人。”   她坐在那里,把头微微一转,两行热泪便滚了下来。   姜曼琳“哎呦”一声,赶紧拿出自己的手绢来给她擦眼泪,连声道:“卿卿,我知道你心里苦,等过几天,我替你去求求他,让他放了你。”   她只觉得好似万蚁噬心一般的难受,那眼泪更是禁不住,就在这时候,忽听得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极其熟悉,她的心刹那间紧紧地吊了起来,抬头去看,果然就见他从外面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他的贴身副官,他竟然是满脸愤怒的神色,那目光在客厅里一扫,竟最先定在了姜曼琳的身上。   他冷冷地道:“谁让你来这儿的?”   姜曼琳却是不慌不忙,站起来微笑道:“怎么?我来看看我自己的妹妹,都不行么?你对她不管不问,我可没有你那样的狠心。”   他的神色冷冷地一顿,咄咄地望着姜曼琳,忽然大踏步上前来,拽起姜曼琳的胳膊就往外走,姜曼琳倒没想到他会这样做,连斗篷都来不及拿,竟就被他拽了出去,嘴里还不住地嗔道:“哎,你发什么脾气,总得让我和兰妹妹告个别。”而那声音,也随着他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   经过先前的一场喧闹,此时的客厅,却比先前越发的安静。   他从来到走,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   芸儿怔愣地站在客厅一侧的拱柱旁,半晌怯生生地抬头看了一眼兰卿卿,轻声道:“小姐。”   兰卿卿转过头去,看着景泰蓝花瓶里胡乱插着的几枝梅花,她伸出手来,将那些梅花慢慢地摆正,取了高低姿势,这插瓶梅果然就比刚才好看了许多,她忽然轻声道:“厨房里有什么吃的?”   芸儿一怔,半晌道:“有新熬的小米粥,我怕小姐你好几顿没吃饭,胃不受用,特意让张妈还往里面加了莲子红枣,最是补身体的。”   兰卿卿微微一笑:“小米粥好啊,我以前跟着师傅学戏的时候,只有上台那一天,才能吃得上一顿呢,不过可没有你这么多的讲究。”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对芸儿道:“我饿了,我要吃饭。”   正下了雪,姜曼琳一步三滑地被虞明轩拽上了车,就听得“嘭”的一声,那车门几乎是贴着她的脸关上了,姜曼琳一口气还没有喘上来,他已经从另一面上车,脸上的神色冷冰冰的吓死人,副官也已经上了车,坐在前面,对司机道:“开车。”   那车开了起来,姜曼琳神色稍定,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竟然冷笑一声,“怎么了?我刺着你的心肝,你不高兴了?”   她那话才落,他扬手便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那一巴掌力道极大,她一头便撞到了前面的倒座上,耳旁“嗡”的一声,只觉得嘴里一股子腥甜,半边脸火辣辣的疼,他又一把把她拽了回来,眸子里是一种咄咄逼人的煞气,“你再敢去找她,我要你的命!”   她道:“我现在总算知道了,你害我,你就是成心害我!”   他冷笑:“你早该知道!”   她的嘴唇上是殷红的血,这会儿凄冷的一笑,“从一开始你就算计好了,你对我越好,只是为了让我死得越惨!”   他淡淡道:“你欠着我一条命,你就该替她死!”   姜曼琳豁出去了,恶狠狠地道:“那条命是谁欠下的,你回去问你父亲,他连自己的亲孙子都下得去手,我要是死了,到了地狱里化作厉鬼,也要诅咒你们虞家断子绝孙。”   她本以为她这一句话会让他更加的愤怒,却万万没有想到,他听到他这一句,反而把手一送,将她推到一边去,她好似一只使尽了全身力气的猫儿,蜷缩在那里喘着气,再也动弹不得。   他转头看向窗外,窗外是茫茫的夜色,泛到他的眼底,成为一片铁灰的颜色。   她打电话到他的副官那里儿去,只说是想见他。   副官倒有些为难,不好意思地道:“兰小姐,军长已经请缨带兵上泸平战场了,这阵子忙得很……”   她道:“你让他来,我只有一句话要跟他说,不耽误他多久功夫。”   他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下着大雪,因为快要临近新年了,所以远远近近有些烟花炮竹之声,他一路走进卧室,就见她站在窗前看烟花,脸上的神色平静的好似没有波澜的水面。   他转身坐在了沙发上,淡淡道:“找我什么事儿?”他随手拿出一根烟来咬在嘴里,从洋火里拿出一根火柴梗子,准备点火。   她回过头来看看他,安静地道:“我要离开你。”   火柴停留在磷面上,半晌没有划下去,他脸上的神色忽然顿住了,那窗外有呼呼的风声传来,屋子里却静寂极了,她默默地走过去,从他的手里拿过洋火,将火柴在磷面上擦燃了,一手笼着那小小的火光,送到了他眼前。   他漆黑双眸里的神色被那火光照的一览无余,无可遁形。   她先是微微一怔,接着眼里忽然泛出眼泪来,那眼泪从她的面颊上缓缓滚落下来,她生怕自己最后那么一点勇气都被那一个眼神击溃了,她逃一般地扔掉了火柴,朝后退了几步,哽咽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看着她流泪的面孔,半晌忽然微微一笑,“反正我也不想要你了。”   她眼里的泪珠如抛沙一般,心如刀绞,闻听了他那一句,却把那嘴唇微微向上一扬,轻声道:“好,今日一别,从此以后,你我生死嫁娶,再无相干!”   一滴泪侵入嘴唇里,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   她早就准备好了自己的东西,就在楼下,待说完了这一句,她从衣架前拿起自己的斗篷,穿戴好,他就站在她身后,那斗篷的扣子是细小的茉莉花模样,她不知为何,总也系不上,手指止不住地打颤。   她赶紧不系了,直接就去推门,那手才碰到门把,竟然被另一只手摁住,他一把将她紧紧地箍在了怀里,她拼命地去掰他的手,但怎么也掰不开,两个人都一声不吭地互相挣着,她竟被他从门边拉了回来。   她心中的愤怒与委屈更甚,索性拳打脚踢,哭道:“骗子,你这个骗子!”她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用力地咬下去,他还是没松手,她滚热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那夜色仿佛是浓稠的墨汁,泼溅到窗上,两个人的影子都被映了上去,她身上的斗篷早就落在了地上,她被斗篷拌了一跤,兼着他的力气,两人同时跌到了床上去。   第二天中午,他的副官来找她:“兰小姐,军长有些东西要交给你。”   她静静地坐在客厅里,听着那副官说话,“军长把这栋小楼留给了兰小姐,产权证明都在这里。”副官慢慢地地说着,一样样地从他的公文包里往外拿资料凭证,另有一个小小的印章,印章上刻着她的名字,“军长在金陵银行里为兰小姐存的二十万银元,凭此印即可随时领取款子。”   副官说完一切,又客客气气地道:“军长还有一句话,让我转告给兰小姐。”   她抬眸看副官,“什么话?”   “从此以后,生死嫁娶,再无相干。”   (四)   再见到姜曼琳的时候,是在一个月后。   是姜曼琳的贴身丫头来找她,说姜小姐快不行了,只想见她一面。   她去了姜曼琳家里,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天空灰蒙蒙的,车子被堵在了路上,她下了车深一脚浅一脚到了姜曼琳的家,姜曼琳躺在床上,瘦如枯槁一般,脸色灰败,请来的医生说她是中了剧毒,没法子救了。   姜曼琳一见到她,便伸出手来死死攥住了她的手,眼眸里闪过回光返照的亮意,“卿卿,我以为你不会来。”姜曼琳呕出了大量的血,那血凝在雪白的被单上,一片血红,这会儿喘得厉害,眼泪顺着苍白的面颊往下落,“卿卿,我真羡慕你,真羡慕你……”   姜曼琳的手却费力地往枕头下面塞,她的手上还扎着针头,医生怕她滚了针,赶紧拦着她,她却硬撑着那最后一口气,硬是把手塞到了枕头下,终于还是吃力地从枕下拿出了一个碧绿的并头鸳鸯。   姜曼琳把并头鸳鸯放在了兰卿卿的手里,她艰难地呼出最后一口气来,嘴唇一片灰白,脸上露出了凄凉的笑容,“卿卿,这鸳鸯早就碎了是不是?可是我亲眼看着他,把这玉鸳鸯一块块地修补起来……”   “他有多爱你呀,就连说梦话,喊得都是你的名字,可是他越爱你,他越不能靠近你,他不想让你落得我这样的下场。”   “卿卿,他舍不得你……他从未舍得过……”   那修补好的并头鸳鸯重新回到了她的手里,医生把带血的被单盖在了姜曼琳的脸上,她被人推出门去,周围那样的吵闹,她捧着翡翠并头鸳鸯,恍恍惚惚地下了楼,走出门去,外面是铺天盖地的大雪,风越来越大了。   她披着粉色的斗篷,在风雪中缓缓地朝前走着。   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时候她得知姜曼琳被师父逼着去陪一位乡绅喝酒,这样下去又有什么好事儿,她要不是因为是戏班里的台柱子,师父对她还留有几分情面,恐怕也要落得这样的下场,但她当时非常的愤怒,瞒着师父去了酒楼,却闯错了包厢,气势汹汹地对着他发了好大的火。   他后来一讲起这件事儿来就是一阵哈哈大笑,“我这一辈子,倒第一次见到这样凶的女人!”   然而这些事情,都仿佛是前世的故事,就在此刻,犹如呼天啸地的风雪一般从她的脑海里呼呼而过,那雪被风卷起来,雪花扑在了她的脸上,冰凉,迷了人眼,雪水化在了眼睛里,渐渐地被捂热了,簌簌地滚下面颊,那捧着翡翠并头鸳鸯的双手,却比这眼泪更热,热得好似火炭一般。   周围的行人与她都是不想干的,一群报童在扯着喉咙拼命地叫卖着今天的报纸,声音与呼啸着的风雪声鼓着劲儿,但那风雪声太大,所以报童的声音便化成了几个断断续续的句子……   “……将门虎子虞明轩,血洒沪平……”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最新全本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